下了山,其实离城还有二十来里,但由于魏兵迎出十里之外,距离仿佛一下子缩短了。虽然已是夜色朦胧,但大家精神倍增,好像家乡就在眼前。
城池过小,不足以容纳上万士兵。各营被安排在不同的乡邑里,只有营司以上的官员可以进城居住。涅城平时只有五百士卒负责维持治安,由各邑乡民轮流担任。魏军进驻后,由公子咎特别允许,一营魏军驻扎在城的周围,其中一队进驻城中,其余四队分驻城的四门外。四门外多是商铺,被临时征用为营房。
司莽的大帐就设在城主府。公子咎自处于西厢房内,正堂留给了司莽。司莽坚辞不受,定要让公子咎住正堂,自己就在塾房居住。最后司莽道:”若公子不允,臣必不敢入城,但设帐于营中可也。”才结束了争执。
入城后,公子咎就于正堂款待司莽。司莽把正堂让给了公子咎,公子咎叫声“僭越”,便自居为主,以司莽为客。城主在公子咎下首相陪,但一应供应都是城主的东西。
宴燕毕,司莽问道:“军驻于涅,自非长策,当以何道归之?”
城主启道:“臣奉公子命,遣使往赴上党城,请守觅乡导,引军归于安邑!上党民邑众多,商贾辐凑,必得其人,而勿误也。”
司莽这才知道,公子咎一行也不知道道路,大约只是平时道听途说,胡诌出来的,心情不禁又沉重了许多。但事已至此,自然不便坦露心思,只得强作笑颜道:“上党与安邑久通商贾,必得其道!”
公子咎也陪笑道:“然也,然也!”
上党距涅城两百多里,人员往来常需十天。但在公子咎的要求下,使者骑马而去,估计两日可到,但乡导什么时候能来就说不定了。使者在公子咎到达后即派出,是在司莽到达后前一天。司莽夜间到达涅城,估计使者刚刚接近上党,可能要等第二天才能进城。
司莽了解完情况后,立即出城,到营地拜访信陵君的门客们。那些门客名义上是信陵君派给司莽的卫士,其实对司莽不管不顾;相反,司莽还要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司莽本来要这些门客和公子咎一起随着中营离开,这样可以有些牲口骑乘,但门客们坚辞不允,口称自己奉君上之命护卫司莽,弃主于险境,于义不合。司莽无奈,只得派了一营人保护、侍候他们。这些人虽然骄傲,却非无学无能之辈,翻山越岭虽谈不上如履平地,却也不难;于途的艰难不仅毫无怨言,还有很多方法应对。一路行来,他们是惟一没有减员,还生龙活虎、保持着战斗力的一群人。
事实上,信陵君选派时还是特别注意到挑选那些文武双全的人才;只不过他们自恃才学,眼高于顶,视世人如无物,包括信陵君,如果礼数不到,很多人也是不管不顾的。信陵君是贵公子,有时间有精力和他们叙礼;司莽是带兵的,每日营事都忙不过来,哪里有时间与他们叙礼,只能束之高阁。他们见司莽不大理睬自己,反倒觉得司莽狗眼看人低!只有靳、曹二先生在华阳与司莽有些交情,皆略通军事,不稍怪罪。
一一拜访了诸各位先生,向他们询问了饮食安否,司莽退出来。找到靳先生,道:“欲往安邑,却入涅城。是何地也?”
靳先生学识倒也渊博,解答道:“涅者,以水名,居漳水上游。顺水而下,即赵也。闻涅亦故皋狼之地,或曰赵旧宅皋狼,在霍太山之右;今见此地在山左,或非其处……”靳先生引经据典,把涅的典故介绍了一番。司莽本来对这些东西就不熟悉,听得懵懵懂懂,好容易听完了,道其了谢,告辞出来,已经子夜。叫开城门,进入城中。独自登上城楼,眺望远方。
一直阴沉的天气突然放晴,当夜皓月当空,远山近水,尽显朦胧;密密的民居和田园,在眼前铺展开去,沉浸在静谧之中,只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
司莽虽然也是魏氏,家境贫寒,只几亩薄田勉强度日。自己出来当武卒军官,还是行了赂的。武卒自从被收归王室,只士卒从民间招募,卒率以上官员皆从世家选拔,以弱将领强兵,所以武卒的战斗力日渐下降。司莽虽然没有经过武卒选拔,但在军官中尚属励精图治的一群。平日留心军事,也学着古代名将的样子,与士卒同甘苦。十多年来,积功升到校率后,被信陵君聘为信陵尉。堪堪一年,就被派出来独立执行任务。他既没有自己的班子,就连亲兵、家将也没有,登楼远眺,只是孤身一人;心有疑问,也无人可以商量。他就像一名孤儿,被抛弃在茫茫荒原中,自生自灭。一念至此,心中怆然。
绕着城墙走了两圈。朦胧月色下,山川虽不尽显其秀,但轮廓却显得格外清晰,就好像大自然为他剔除掉不重要的细节,只展现出重大的关节。这里四面环山。涅水从西面的山上下来,顺着南边的山脚东流,到东山边蜿蜒向南:那里自然是涅地通向外界的惟一通道。但四面山均不甚高,像他们白天那样翻山越岭过来也可以行得通,倒不一定非要顺着山脚走……司莽一边看着,一边想着,不觉东方既白。
前往上党的使者在五天后回来,随行带来一队商队,约百余人,牲口数十头,尽带货物。使者道:“守君命此盐商引导往安邑。”
城主报告了公子咎,公子咎通报了司莽。司莽、公子咎和城主一起接见了这群贾贾。
商队的首领看来是个行家,主动自我介绍道:“庶等行商于上党各城,非独涅也。乃以皮毛、山珍之属,于山下采办酱、盐、器用之类。守君闻公子欲往安邑,以庶等山道尽熟,遂令效力!公子等但有差遣,不敢辞!”
司莽问道:“汝往安邑何贾?若无所需,宁误汝生计?”
那首领道:“安邑地近解池,其盐行于天下。惟道远难行,或三五月不行于彼。今值其节,皮毛、山珍正行时也,其价高。或于其地得盐数石,不虚于行,皆拜公子所赐!”
司莽道:“大军之行也,非比商贾,令行禁止,不可违也,奈军法何!”
那人吓得一缩脖,道:“公子明查。庶等皆良民也,未敢于军中戏言!”
司莽倒也依稀听闻,安邑是个产盐的地方。又问了几句,见几个所言没有破绽,便命带下去休息一日,次日起程。商队散去,但并未休息,而是走乡窜邑,收购山货,忙了大半天。
在涅城休息了近十天,掉队的多数赶了上来,有伤病的也好了大半。整顿好各营后,即安排好行军序列:前军一营开路,五营跟随;中军前部五营,后部五营,各带牲口;后部四营,要承担收容的工作。之所以各部最多安排五营,是因为沿途都是山路,通常没有足够的开阔地供大军设营。设五营可以保持机动。司莽依然安排信陵丞负责中军十营,自己这次亲自带领前军六营,为全军开道。公子咎还是在中军,而诸门客自然随着司莽进入前军。各部相距一个时辰出发。
在商队的带领下,队伍直接上了南山。首领一边说一边向司莽解释:“但过此山,便为铜鞮,大邑也,可以屯兵!”
公子咎还是在中军,为了能骑马代步。在前军负责联系的还是那名家臣。家臣道:“铜鞮距涅约八十里,亦韩县也。”
司莽道:“若至铜鞮,犹有赖焉!”
家臣道:“铜鞮令与公子甚善,谅无他言。”
那名首领继续道:“自铜鞮而西,有洎水。沿洎水而下三百余里,至于端氏。于端氏下山百数十里,乃翼城也。复行百数十余里,乃至安邑!”
司莽听了感叹道:“安邑道洎水犹行六七百里乃至铜鞮,上党诸城相距各百里,行商往返,不啻千里,费时几何?”
首领苦笑道:“公子怜庶等,惟赖此以为衣食,不得不尔!若论行此道也,年复往来三数次。然庶等行商,多至翼城而止,若平阳、若安邑则偶一为之。”
司莽道:”翼城今何属?“
家臣道:”其令犹韩人也!“
司莽道:”韩城何其多也!“
家臣道:”韩旧都平阳,尽得晋之故地。翼城者,故唐地,晋侯唐叔所封也。曲沃大叔封曲沃,乃在翼西五十里。其西复有新绛,亦晋都也。此皆韩地也。其北有襄陵,故魏邑也。“
家臣说襄陵是故魏邑,是嘲讽魏国把自己在河东的地盘全都献给了秦国,现在襄陵已经成了秦地。但司莽似乎对此并无所闻,一脸懵懂,一副受教的态度,反倒把家臣弄得不好意思起来。
翻过南山,果然是一片平地。各营下山后休息打尖,家臣赶在前头,与铜鞮城内联络。司莽回头看时,中军前部已经出现在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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