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湖北被称为“千湖之省”,在两三千年前,湖北的核心部分,今天称为江汉平原的地方,干脆就是一片湖泽,被称为云梦泽;它周边丘陵,多为林木茂盛的山地,其间散布的谷地,是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
云梦泽的西岸,长江、汉水之间,是楚国的故地。在今天宜城和荆州之间,分布着多个被称为“郢”的地方。在楚人的方音中,“郢”的意思就是“京”。而广阔的云梦泽及其周围山地,都是楚王泛舟和游猎的花园。
但楚王横永远也忘不了五年前那个恐怖的日子。当时还是大良造的白起进攻鄢郢,久攻不下之余,掘水灌城,一座十几万人口的都市,瞬间浮尸盈城,再也不见一个活物。
不久,白起又攻下西陵。历代楚王的故陵燃起大火,神圣的西陵被付之一炬。郢都楚军出城,向秦军发起进攻,企图夺回西陵,岂料尚未接敌,楚兵即一哄而散。惊慌失措的楚王匆匆登上船,沿云梦泽直逃往安陆。弃舟登岸后,一群亡国君臣一直跑到桐柏山里的成阳,才稍稍安定下来。
鄢、郢之间的楚国故地尽陷秦手,所剩的国土都是楚国在数百年征战中逐步扩张出来的土地,包括以前蔡、陈、吴、越等诸大国的故地,以及大大小小几十上百个说得上名说不上名的小国。这些国家中,归入楚国时间最长、国力最强的就是陈国和蔡国,几百年的融合,陈、蔡两国早已与楚不分彼此。楚王在这里收拢了十几万士兵,封锁了从桐柏至长江一线,勉强稳定住局面。
陈、蔡一带水网纵横,基础条件本来就好。魏王后来开凿的鸿沟更沟通了陈、蔡与大梁的交通。陈国背靠长江鱼米之乡,北向中原富庶之地,商业十分发达,特别是鱼业和盐业,是两大特色行业。
陈国为楚灭国后,楚在陈地设县。长期以来,陈县就是楚国重要的战略要地,陈县公是历来由楚的权贵出任;陈国故城并没有废弃,而是被历代县公反复整修,防御体系十分完善。楚王在成阳短暂停留之后,决定设郢于陈。
陈城地势十分特殊。如果说别的城都需要挖掘护城河,陈城干脆就是建立在湖中的大岛上。这座湖心岛大致方形,长宽各约三四里,城的东面还有一个大岛,四周有若干小岛以为拱卫,四面以桥梁与湖岸相通。这种湿地构造,与楚故郢都云梦泽相近,虽然规模无法相提并论。
当时的楚王整天提心吊胆,既怕秦军突破桐柏防线,又怕魏国从大梁南下。幸亏秦国很快就转换了主攻方向,乘魏国新君初立,政局不稳的时机,把力量投入到对魏国的作战中,这才让楚王稍稍缓过一口气来。
自从定都于陈后,楚王除加固陈城防御,沿湖修筑了一圈外城墙外,还加固了东南方向故项国的城防。楚平王还是陈蔡公时修了一半的乾溪台也被利用起来,作为西南方向的防御阵地,以楚故地的章华台命名。陈城、项城、章华台三足鼎立,相互距离百来里,构成一个可以相互支撑的铁三角。
楚王横的大弟子兰在怀王时就担任了令尹,二弟歇被封为黄公。楚王逃到成阳后,黄歇立即赶来,兄弟相见。黄国也是一个被楚吞并的古国,虽然势力不如陈、蔡,但也不可忽视;黄歇既为至亲,又深耕黄县,楚王横立即封其为左徒。黄歇自告奋勇,以商人的名义在各国游走,附带经营着楚国在当地的各种业务,一方面刺探各国情报,防备突然袭击,另一方面为楚国的建设提供物资支援。随着陈、项、章华三城防御体系初步告成,黄歇才回到陈城。
去年胡阳领兵出方城,的确震惊了楚国。楚王移驾章华台,亲自监督警戒。好在胡阳兵力不多,又迅速北上,虚惊一场。而随后华阳城下一战,各国皆惊:秦人以少击众,斩魏、韩联军十余万(赵军沉河的消息楚国没有探听到),再次展现了天下无敌的姿态。楚国诸臣判断,各国外交将面临一场重大变革,以连横代替合纵,可能将成为外交主流。
恰在此时,韩王的赴告来了。
韩王在去年得知韩军被请来救援自己的秦军一勺烩后,急怒攻心,不治而亡。但当时正值战乱,韩国并未发丧,仍以太子监国的名义维持国家运转。直到秦军尽退,韩国乃遣使向各国报丧。一时间,魏公子信陵君无忌、楚公子黄公歇、秦公子泾阳君芾、赵公子平原君胜、齐公子安平君单、燕公孙成安君操先后代表各自国王来到郑城,为韩王举哀。鲁、卫两国不是王,只能遣使晋贡赙祭。郑城内日日宴燕,高朋满座。群臣公议,上谥号为“僖”:虽然无所作为,但和善可亲。下葬之日定在中秋的八月朔。
黄歇回到楚国,楚王派人在半路拦住他,命他不要回陈城,而是直奔章华台,楚王要在那里接见他。在章华台的行人府中,黄歇匆匆洗去风尘,就开始爬那座必须歇三起才上得去的高台。楚王横和令尹子兰正在等他。
兄弟三人见礼毕,各自坐下。楚王道:“子歇其言使韩之事。”
黄歇简要介绍了吊唁之事,道:“臣往郑吊祠,韩无失礼处。群臣公议,上王谥‘僖’。”
子兰道:“亦如其人也。”
黄歇道:“然臣之所惑者,秦、赵、魏远近不同,然同时而至,共吊数日。及臣至也,皆离而去。”
楚王道:“意其有不可言于吾楚欤?”
黄歇道:“秦、赵、魏、韩四国,于岁末共盟,沉玉于河,天下皆知。惟其盟也,则有‘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之句。与故例大不合。”
楚王道:“此文何出?”
子兰道:“句出孟子‘井地’。”然后清清嗓子,背诵道:“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
楚王道:“夫古人之盟也,皆喻以手足、兄弟、亲戚。今四国之盟,而以乡里为喻,诚其然也。”
黄歇道:“然臣所惑者,古之盟文,皇皇具在,若非别有深心,因袭故事,正其当也。今弃旧文故事之不用,而以孟子之喻乡里者盟,其意果何在哉?”
三人沉默了片刻,似在体味这几句话的意思。子兰道:“兄弟、亲戚,人伦也,必也别贵贱亲疏。而乡里之友,但有贵贱,而无亲疏也。”
黄歇道:“吾也深恐其有同盟伐异之举也。秦、赵、韩、魏,同盟也;燕、齐、楚,其异也。举四国而伐一国,孰能当之!”
楚王惊道:“若其伐异,齐、燕皆远,而吾楚最近,得无首被其锋耶?”
黄歇道:“此臣所深忧也。”
子兰道:“楚之与秦,必亲必杀。先王在日,张仪议连横,臣之所与也。然屈子奋激扬之气,再三不允,遂迭遭颠扑。秦王新立,楚女之子也。先王以其楚人也,亲往和之,而卒遇难。思之令人心伤!王与秦迭会盟,而秦悍然而兴大军,灭我故国,毁我王陵,仇遂不共戴天。”
黄歇有些疑惑道:“楚无失于秦,奈何秦之仇楚若此耶?”
楚王道:“子歇未入于秦,未知秦人之好勇斗狠之气也!……”大约回忆起自己在秦国为质时的不如意情节,语气中恨恨不已。
黄歇道:“臣之游各国也,独遗之秦,盖意其必犯也。不意五岁之间,曾无丝毫相侵,反屡屡入魏,近者更深入梁郊,久据启封;再战华阳,韩、魏授首。前者,秦人之出方城也,亦往之韩、魏,非为楚也。凡此种种,或当求之。宁秦弃楚而向中国耶?联中国而共击楚耶?臣请往秦,为说秦王。”
楚王道:“昔者,楚秦交婚,寡人以太子质于秦。今若得和于秦,寡人宁惜太子耶?”
子兰道:“惟今之时,非独秦也。今楚国初定,军事未备,纵韩、魏新败,齐力未济,楚亦非其敌也。韩、魏取吾南阳之地,吾复取齐地以至于鲁,是皆纷乱。苟得一呼,诸侯群起,而楚亡矣!”
楚王道:“民生之不易,祸至之无日,戒惧之不可以怠;胜之不可保,纣之百克,而卒无后;民生在勤,勤则不匮。此皆先王之训也。寡人少德,愿遵以行之。”
黄歇道:“王与尹夙兴夜寐,旦暮乾乾。臣敢请次之。愿往秦说秦王。若秦王罢兵,韩、魏新败,无再战之力;齐,亡国之余,坐观天下,无能为也。楚但得十年生聚,必当复振。”
子兰道:”子但往秦,竭楚所能,以和于秦,令楚得十年之生养。若楚不能复振,愿取子兰之首!“
楚王道:”寡人在位二十余年,深与秦仇。昔者为质,为秦所辱。父王和亲,竟亡于秦!惟子歇但得秦尺寸之隙,寡人敢弃前嫌,以秦为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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