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见愉快的气氛突然沉寂下来,不明究理,也一起沉默下来。侯赢沉默了会儿,对大家道:“时近夜半,且各归寐。”众人互望一眼,不知侯赢何意蓦然消沉,闻侯赢之令,不敢违背,皆敬礼而去。侯赢独坐庭中,良久方去。
次日晨起,侯嬴让人代自己应点,叮嘱了一些话,自己着一身长衫,出门而去,至夜方归。众人围上来,搬出食案奉上。侯嬴有些疲惫,但也强打精神道:“汝等飧不?”众人皆道:“已食。”侯嬴道:“待吾更衣。”众人留在阶前,侯嬴往后室,半饷换了寻常武士装束回到庭中,坐于案前。他今天全天不在,但众人仍然为他留有飧饔二餐,现在作一案搬上来。侯嬴看了食案,知道是两餐,便招呼道:“见者有分,且坐同食。”又道:“孰与汲水一饮!奔走一日,甚饥渴。”一人急起,从东厨下拎出一个瓮,放到案前,倾出一盏,奉于案上。侯嬴一饮而尽,大笑赞道:“爽快!再来一碗。”那人又倾出一盏,侯嬴呷了一口,点数粒粟于座前,即撮食入口。吃了几口,即招呼大家一齐上手,自己拿起盏喝水。众人知道餐饮已毕,围过来,侯嬴问道:“今日何令?”
一人回答道:“只是清坊净街,以备奸细,并无他令。”
侯嬴道:“有令上城否?”
众人答道:“无令。”
侯嬴又问道:“有客访否?”
众人皆道:“无客。”
侯嬴道:“尔等今天何事?”
众人道:“夷门已闭,不知何日得开。但巡街坊耳,各闭门户,并无他事。”
侯嬴道:“今日哪家应差?”一人应了声“某坊某家,已上城矣”,人很多,众人听不清,记不住,也不在意;侯嬴似已听清,也不再问。
公事问毕,侯嬴对陈四道:“携汝同赴启封者米铺李先生,夜来已请至将军府,至今未归。似已为芒府所留。”
陈四惊道:“李先生并无他事,但前后操舟耳。”
侯嬴道:“此必有所未知也。老先生别后何往?”
陈四道:“吾与先生出花坊后,即未与老先生重逢,不知其何往也。”
侯嬴道:“先生亦未示其出处?”
陈四道:“不闻。”
侯嬴道:“老先生必再乘李先生之舟返也。不应有他。”
陈四道:“理所应当。”
侯嬴道:“芒府四门紧闭,不见外客。公子府与尉府并无消息。又无明令。城内外交通果何如也!”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一人赶紧起身往观,回来道:“大梁门卫来访。”
侯嬴赶紧起身,挥手让人撤去食案,诸人悄声退回厢房。自己整了整衣冠,见众人已经回房,遂跟在开门人的身后,向大门而去。
门打开,侯嬴出门一揖,不等来人回言,即将其一把拉入门内,赶紧把门关上。两人快步上堂,促膝而坐。侯嬴急问道:“何人入宫?”
来人道:“今日入宫者,只将军与须贾大夫。”
侯嬴一惊,忙问道:“是欲和秦?”
来人道:“详情不知,似闻欲请援于韩。”
侯嬴道:“已请于韩庭久矣,韩虽不辞,惟推他事。”
来人道:“若须贾大夫出使,可决乎?”
侯嬴道:“须贾大夫数使外邦,虽曰不辱使命。然请援非比他事,非但逞口舌所能为也。……复有何事?”
来人道:“各国粮草陆续入城。此父所知也。”
侯嬴道:“相国何令?”
来人道:“相国与宫室通家,非朝日不经大梁门,闻其日三五入宫为常。”
侯嬴道:“城外之军犹存,为信陵君所领,非大梁尉也。梁尉公子已领军往赴信陵君营以依其父。芒子申先随大梁尉出阵,现奉信陵君命归国。”
来人道:“此非吾所知也。”
侯嬴道:“吾卒有随卫芒府者,今与申公子回,故知之。另,启封令、尉亦在信陵君营中。”
来人惊道:“何谓也?”
侯嬴道:“芒府设计拔出二人,不意竟为信陵君所劫。秦人现驻启封,且开军市;启封令尉久牧其地,必有所为,将军反居其次矣。”
来人道:“吾等当若何?”
侯嬴道:“信陵君遣申公子入国,必与将军谋也。将军利魏兄弟不和,必使王疑于信陵君,而不与城外相能。其事难为。然有信陵君在外,秦必不能弃之而攻大梁,是大梁可无虑也。”
来人道:“若信陵君败于外,大梁岂不危矣。”
侯嬴道:“信陵君素以仁义昭天下,门下多忠勇智谋之士,卒难败也。小损亦不可免,然利于王与将军,亦在算中。”
来人道:“得父一言,吾心安矣。”
侯嬴道:“信陵君必欲不败,要之在大梁接济及时。将军必以之左右难之。若因此得罪于信陵君,亦非长久之计也。”
来人道:“此非吾等所能谋。但知大梁无战事,心下已安。愿辞。”
侯嬴道:“大梁此安,实筑于沙滩之上。君其密观其变,早晚告知,则幸甚。”
来人道:“敢不从命。以父神机,妙算于庙堂,有何不可。奈何与陋巷老卒为伍!”
侯嬴道:“庙堂之高,危矣哉!吾不能为也。愿勿复言。”
来人辞去,侯嬴亲送出大门,目视其消失在黑暗中。
关好门,侯嬴在门边沉思了片刻,复到东厢阶前,问道:“四兄眠否?”陈四连忙答应道:“未也。”少时门开,陈四出来。侯嬴道:“旦日可往将军府,拜上车先生。”陈四领喏,问道:“父有何言相告?”
侯嬴道:“车先生乃芒府肱股,若能投效,逾于武卒多矣!”
陈四道:“小子自投父来,得惠多矣。何敢辞!”
侯嬴道:“兄与吾子弟相称,吾不得不为兄谋。兄虽勇力过人,而智计犹高,随机应变,人所不及,岂限于区区武卒哉。必也将军之府,万人之众,方得展胸中之才。”
陈四道:“如父之言,小子何当?”
侯嬴道:“投效将军,非以亲近之,必以才动之。兄既随卫车先生,而先生称能。此才必为其所知也。兄其往探,稍得其口风。归则计议。”陈四敬喏而退。侯嬴则转身向后堂而去,心里长叹一声:“须贾大夫何时方得出城?”
须贾大夫其实没有摆架子。他昼间被匆匆招进宫议事,其实并未见到魏王,迎候他的是芒卯和魏齐,魏国的将与相,这两人加在一起,基本上约等于魏王。三人相见毕,魏齐交待了急招大夫入宫的原因:魏虽再三求援于韩,而韩则推三阻四;今信陵君意外得其便,占领了华阳,虏其尉及尉相韩不申;可以此为由要挟韩国出兵。故命须贾先赴华阳见信陵君,妥议谈判策略,再行入韩请援。
芒卯则介绍了目前的军势:秦人数万据启封,断大梁四方商路,直扼大梁咽喉。目下大梁兵力守则有余,攻则不足,必得外援而后可。信陵君复领残兵,暂据华阳,以为外援;然残败之余,粮草不继,难为大用。幸赖大梁尉及其子引数千武卒往援之,两下合兵,局势稍定;然迁延迟疑,必起不测。故信陵君一军,虽曰外援,实则虎狼,暂为我用,必将反噬。方今大梁迭经整顿,暂得无碍。信陵君,王室贵胄,不可置于危地,今当援之。大夫当入华阳,议得拔出信陵君之策,而往韩庭求之。
须贾听话听音,自然体会得到两人言谈之中的细微不同:魏齐是真把信陵君当作助力,而芒卯则将其视为隐患。“芒氏固不应赞叹信陵君而自贱,”须贾心中明白,信陵君率领的那支军队,正是芒卯引出,为秦人所败之兵。芒卯败军之将,不但没有被追究,反被拜为将军,总领全国军政之事。——这其实让很多士大夫心中不服。信陵君于大败之余,接手整顿军队,虽不见战胜,然未见崩溃,朝中不满芒卯的人,心中皆暗许信陵君之能。不过久历官道的须贾自然不会把这些情绪露出丝毫,而是摆出一副由衷钦佩的表情,恭谦地领受了任务,但却顺口问了句:“其礼若何?”
魏齐道:“前已以边邑一城相赠,方百里。”边说边打开地理图,把议定打算赠送的城池指给须贾看。须贾看了,是尉氏境内邻近韩国的边城,心中暗道“好计较”:尉氏本来就名归魏国,实则在韩魏之间首鼠两端。今将其一邑赠与韩,于魏无损,于韩无补,这请援的诚意,也就可想而知了。
须贾沉思片刻,委婉道:“以边邑一城相赠,固不为礼薄;然前使既为不可,何不加之?”
魏齐道:“前使赴韩,以一城相赠,韩王曾无一言称礼少,但推以他事,不知韩王意之所在,似非在财货、土地。故不宜加之。必探知韩王所欲,方好应对。”
芒卯道:“今已探得,秦人在启封,韩王遣人贾粮于秦而得厚利,其意岂在此耶?此秦驻一日,韩得一日之利,魏受一日之害。故必得韩尽早出兵为是。现信陵君得据华阳,明言暂代韩守。以此相挟,或可断韩王之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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