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辄的质疑让大家又沉寂下来。很明显,在启封和华阳,靠商业手段很难购得足够的粮食。大军耗粮,每天几百上千石,绝非三五行商力所能及。如无行政力量投入,几乎不可能解决。
刚刚看到的希望被迅速刺破,大家的情绪都有些低落。最后,信陵君道:“诸事虽繁,仍归于韩王。”张辄点头称是,道:“出使郑国,乃其急也。”
信陵君道:“后队何时能到?”
张辄向远处眺望一下,道:“当至矣!”
郑安平伏身于地,帖耳聆听,道:“车至矣!”
信陵君道:“张先生其整顿行伍,但有所命,不敢违也。”
张辄敬礼,让郑安平收回武卒和诸唐。又命车夫整顿车乘。现地开始忙乱。张辄乘空对信陵君道:“华阳四车行,三家在此,君上岂有意乎?”
信陵君道:“余一家为何?”
张辄道:“吕氏车行,为吕伯族人,有车在此,诸事惟托诸吕氏昆仲。”
信陵君两次望向二吕,道:“不意先生能及此也。”
吕伯赶紧解释道:“华阳吕氏,与敝族相远,乃洛邑支派也;敝族者,吕齐支派也。”
信陵君道:“愿先生道其详。”
吕伯道:“吾吕乃太公子牙枝叶。太公佐文武,伐纣有功,封于营丘。三监之乱,太公在东,召公在西,周公镇中,三公辅成王,遂绍周绪。吕氏虽封营丘,丰镐犹有余绪事周王,有宗庙祀之。幽王之变,丰镐之吕迁洛,遂无祀焉;而齐吕终为田氏所代,吕氏宗庙遂灭。齐吕宗庙隳灭时,族中传言,洛吕有圭世传,可赖以兴族。惟不亲见耳。今者,华阳吕氏忽示吾以圭,盖洛吕也。”
信陵君礼敬道:“不意先生乃望门公子,无忌失礼。”
吕伯道:“微贱岂敢。公子之名愿君上勿再提起,辱没门楣,玷污先祖,徒增微贱之罪。”
信陵君道:“先生亦欲光大门楣乎,此何难也!”
吕伯道:“虽荫先祖之恩,德实不当,不敢妄想。华阳吕氏虽示以圭,其实可疑,非能定也。愿君上勿在意。”
信陵君道:“名门望族,正吾辈奋发之基也,先生何辞。”
吕伯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鄙族固非吕氏嫡族,本非其鬼,又何妄焉。”
信陵君道:“先生此乃正理,无忌受教。”
吕伯道:“华阳车行,所涉甚广,华阳尉亦有与焉。君上可结之以为援。”
信陵君道:“愿承先生之尾。”
言谈之间,辘辘车声渐至,本地的五乘牛车和一乘革车也已整备停当。众门客簇拥着信陵君在十丈以外恭迎。后队领头过来的是卒伯魏远,后面跟着一名唐氏。信陵君道了辛劳,一面命本队启程,一面让魏远仍指挥后队不要停下,继续前进。魏远见两队合成一队,急回后队,将武卒重新分派,以护卫上整个队伍。信陵君在队列中观察着这一切,对魏远的表现十分满意,与张辄交换了一个赞许的眼神。待魏远分派完毕重新回到自己身边时,信陵君把他带到革车前,道:“卒伯前后照应,宁无劳碌。见有革车一乘,可分伯少劳。”
魏远大惊道:“偏卑怎敢,君上勿杀臣。”
信陵君道:“职司所在,愿伯勿辞。”
张辄在旁边道:“将军之命,不可违也。”
魏远见如此说,只得大声礼敬道:“喏!”
信陵君的门客们都下了车,魏远从队列中叫上两人驾车,自己也上了车,竟不犹豫,驰车而去,往来指挥。信陵君道:“不抑不扬,倜傥有度,何意武卒中有此人也。”
张辄道:“臣必访查确实以报。”
吕伯悄悄离开,不多时将白艮、吕不韦、陈和、巴宰带到信陵面前,但不说是信陵君,只说是魏营主司。信陵君一一见礼,道:“军情如火,愿诸公急国难而近公义,事毕,必不敢有所亏欠。”
白艮明显是领头的,出面道:“微庶等以车为业,凡有所命,皆不敢辞。愿将军察之。”
信陵君道:“正要诸公本身之业,以供军需,愿勿辞。”
白艮道:“愿闻将军之令。”
信陵君道:“华阳运粮于秦,诸公自知。愿诸公运粮于魏,奈何?”
白艮道:“但有所命,不敢辞也。愿闻其所。”
信陵君道:“诸公业商,必知籴粮之方。吾以重价粜之,愿诸君助我。”
白艮沉思片刻,道:“方今秋收,粮米归仓,或有余者,正好籴之。唯需现钱,四乡贾之。”
信陵君道:“但由柜上支应,事毕必清。”
白艮闻言有些为难,道:“将军之命,本不应辞。然敝行本小利微,恐难遂意。”
吕伯道:“微贱虽身无长物,愿以金助之。”
白艮道:“吕氏久经商行,视金钱如无物,非如吾等,困守一地,以微利糊口。”
吕不韦道:“吕伯既经商行,必知其妙,盍尽言其实。吾等皆寻常商贾,虽与华阳尉出入,赖其取食也,非其类也。吕伯其无虑也。”
吕伯道:“微贱身在商行,为魏筹粮,但有所费,尽在某身。”
白艮道:“以先生之见,所费几何?”
吕伯道:“愿闻白兄之见,弟不敢辞。”
白艮迅速地与陈、巴二氏交换了个眼色,道:“秦人收粮石六十钱。以人日食一斗计,万人日百石,车四乘;乘秣日半石,夫三,夫日斗,二石秣直一二十钱,十二斗十钱。以此计之,日六千钱有奇。”
吕伯道:“白兄以秦人价取值,亦过矣。以弟较量,万人日一金,何如?”
白艮道:“大军所过,家无余粮。于人口中夺食,石六十钱亦不过矣。”
吕伯还要争辩,信陵君道:“白兄劳心竭力,某深荷其恩,无以为报,愿以兄价取值。”遂于带上取下一只玉佩,递于白艮道:“军旅之中,事难为措,愿以此佩为质,以明吾必不失信也。”
白艮狐疑地接过玉佩,略一抚摸,立即躬身递回,道:“公子此物,微庶断不敢收。”吕伯心下佩服,白艮仅仅只一抚摸,即知此玉佩非王公不能有,见识独高。
信陵君道:“白兄何以如此?”
白艮不敢起身,躬身道:“公子所命,微庶不敢违。微庶等扫庭以奉,必尽其财而后已。”
陈和、巴宰见白艮前倨后恭,都是人精,知道其中必有缘由,也皆躬身道:“微庶等必竭尽其能,以奉魏。”吕不韦跟在后面躬身施礼,却不开言。
信陵君道:“诸公辛勤王事,王必不负。恐其难信,故以此佩为质,以彰其信。公其无疑。”
白艮道:“公子信义昭于天下,微庶等无不闻。竭尽以奉犹恐不及,何敢以质。”
此言一出,其余三家哪里还不知道当面这位青年是何人,一齐躬身道:“吾等皆愿供奉,敢不竭力,愿公子勿忧。”
信陵君道:“诸公大义,某尽知。此佩但寄公处,容某以金赎。”
白艮道:“此佩非凡物,微庶等曾不敢过眼,何况收存。此一经手,过莫大焉。”
信陵君困惑地接过玉佩,对着有些朦胧月色看了一眼,感觉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圆璧,下面坠着半月形的玉璜,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不知为何白艮一过手,即仿佛识破了自己的身份。但见白艮等不似假意推托,也不再坚持,随手将玉佩重新挂在带上,道:“诸公有命,某不敢辞。诸公但有所需,某当效劳。”
白艮道:“愿效死力。”
张辄道:“魏得诸公之助,幸何如之。将军必请王命褒奖。”
白艮道:“不敢请耳。”
张辄道:“吕伯奏军令筹粮秣,诸公但有所需,吕伯必应。”
吕伯随即躬身道:“某多得诸兄相助,不敢稍忘。但得军务稍毕,自当酬谢。粮秣之事,军之大也,愿与诸兄细筹之。”双手一揖,将众家主迎请到另一处,远离信陵君一众,与吕仲一起商量起筹粮的细节。
信陵君又摘下玉佩,问张辄道:“此佩何奇,令白氏识破身份?”
张辄道:“玉者,君子所佩,凡佩玉者非庶也。而君上之佩,乃组玉,贯以珠绦,必王室所有。魏王之家,非君上而何,故能一语道破‘公子’也。”
信陵君道:“然也。某失计较,故有此失。”
张辄道:“虽有一失,宁无一得。三行之主见此佩,知是公子,再无难色,而踊跃效劳,不亦福也。”
信陵君道:“果如此,亦能稍轻吾过。依先生之见,粮秣付之于车行,可乎?否也?”
张辄道:“事有吕伯,必谐矣。惟不可久。以常计之,一夫常有余粮四十五石,现值秋收,余粮尚存,以重价贾之可得。华阳至启封,夫数万。日籴五百石,可二十日。过此则不堪矣。”
信陵君道:“秦人亦如之,岂不持久?”
张辄道:“此臣甚其虑之,而无良策。非得韩助,无能为也。”
信陵君道:“须贾大夫与韩不申,此其机也。”
张辄道:“大军立定,即遣使往大梁,合芒氏,定外交,求其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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