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膈有一处血筋与肘后的软麻筋相连,贯以利刃,绝对能刷新对“疼痛”的认知。砍断肢体的痛楚与之相较,简直像小孩吃糖,洒上盐卤或可比拟,但毕竟跟什么盐兑什么水、怎么洒怎么搓有关,其中学问甚大,疼痛的层次亦不相同,不可一概而论。

    当然,这肯定不是最痛的。在胤野的私心偏好里,甚至排不进前十。

    “循序递进”是刑求拷问的根本。过于剧烈的疼痛,会使痛觉麻木,沦为纯粹的体力消耗。拿捏分寸,正是此道的醍醐味,一如女红、烹饪和花艺等。

    但殷横野连她问的是什么都搞不清楚,那超过想像、却仍不住向上叠加的痛苦几乎夺走思考的能力,模糊颤动的视界里什么也看不清,连嘴里无意识发出的呻吟惨嚎都像是他人所为,遥远得毫不真实——

    “……住手。”

    没想到出言喝止的,居然是武登庸。

    “这位夫人请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此僚纵使罪大恶极,伏法也就是掐断一口气。他武功已废,同死人也没两样了,夫人何妨给个痛快,了却此间诸事?”

    他不识胤丹书,狐异门从掘起到没落这段时间,武登庸都在他处远游,虽依稀猜到胤野的身份,她既未报家门,刀皇也无意说破。

    “驸马爷,少说两句、少说两句,咱们歇会儿。”见三秋见胤野转过头来,笑得他心里发毛,赶紧劝解。白发老渔倒是夷然无惧,只是静静回望,无意挑衅,但也没有退缩的意思。

    胤野侧首笑道:“老爷子,我不会杀他的,我不喜欢杀人。”衬与殷横野的呻吟,不知该说极有抑或毫无说服力。“我只是问个问题,他却不说啊。老爷子,你帮我劝劝。”

    武登庸精擅医术,早看出她罹患臆病,又或曾遭受巨大打击,乃至心神崩溃,说话颠三倒四本不奇怪。但自胤野到此,与殷横野间的对话他一句都没听漏,实不知她问了什么,皱起被斜断的稀疏灰眉。

    “不知夫人所问何事?”

    “我问像他这样的人,不知道会不会求饶。”胤野嫣然一笑,刹那间彷佛春风吹拂,满心俱是舒爽。“老爷子,我瞧你和他似乎是同一种人,不若这个问题问你可好?”素手一送,剑入壁中,直抵殷横野伤处,牢牢将他钉在墙上。殷横野双足悬空,即使扳直脚背,离地尚有寸许,支着剑柄不让身体滑落,其疼痛艰辛不言可喻。

    胤野转往武登庸侧行去,任凭耿照怎么叫唤,就是不理,彷佛现场没有他这个人似。耿照气急败坏,只能慢慢扶着墙墟追过去,见她后腰悬了只革囊,所贮之物形似椭圆,约莫比瓜实再小些。他听说以秘术硝制后的人头能缩得极小,胤野口口声声说逝者已矣,有没有可能将夫君的首级砍下,硝成之后带来了战场,让他亲眼一睹仇家的报应?

    耿照背脊一悚,骇异之余,又不禁有些凄恻。

    他不是没想过胤野亲临的混乱,但转对刀皇,这就疯过头了。武登庸与款摆走近的绝色丽人四目相对,泰然自若,一旁见三秋正“驸马爷您少说两句呗”、“这女人是疯的”劝个没完,忽长长“咦”了一声,喃喃道:

    “合着你也太没节操了,对头兄,不带这么学人的。武林绝招,各自研发,承蒙看得起小弟也觉得挺荣幸,可你也别当着我的面抄哇。”武登庸、耿照闻言齐齐转头。胤野停步笑道:“这位光头的先生好心计,连这等下三滥的声东击西也使将出来。我瞧你也是同一类人,要不,你来回答罢。”

    耿照急道:“夫人……觉尊非是使计,留神!”

    胤野霍然转身,赫见身后一团缭绕如蛇信的漆黑雾丝,吞吐屈伸,最近的一道雾蛇距她不到三尺,是一窜可飙的程度,无有避惧,抿着红菱似的姣美樱唇,噗赤一声,不知从哪儿擎出一柄形似长椒的剥皮刀——一看便知是拷问用的刑具——刀刃轻转,截下一条青竹丝似的雾尖儿来。

    “雾蛇”离了团块,活动力遽降,虚绕着刀尖,烟气渐消,似乎再一会儿便即全失;若非如此,瞧胤野笑意闪现饶富兴致,怕是要伸手去摸。

    “……夫人不可!”耿照简直快要发疯,若立时恢复行动之能,不知是上前拽开好呢,还是一耳光掴醒为佳。

    胤野兴致被断,这回终于不再无视,蹙眉噘嘴,嗔道:“你好烦啊!再吵,我那心肝儿丫头便不嫁你啦,生生馋死你。哪有忒烦的女婿?吵死人了,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耿照张口无言,唉啊半天都吐不出字句,没敢去看刀皇的表情,眼前的异状亦不容许他分神旁顾。

    黑色雾丝的源头,自是被钉在墙上、右手已废,正与肉体痛楚苦苦相持的殷横野。

    雾气或由襟里漫出,但他整个上半身被雾丝缠成线球也似,难以判断最初的源头;将他钉在墙上的长剑柄锷连同伤口,俱被雾丝所裹,致密的程度远胜其他,雾气渗进伤口、吞吃血液,把扶剑支撑的右手裹成了茧子,犹未知足,更源源不绝钻进老人的口鼻眼耳等孔窍,从殷横野不断抽搐的身子看,怕已钻入气管食道,乃至五脏六腑,痛苦可想而知。

    “……对头兄,你这玩法太骚了,看来真不是学我。”见三秋啧啧称奇,顾不得头下脚上,屁股还嵌在墙里,赶紧攀关系。“小弟见三秋,有机会交流下?”

    蓦地一声震耳怒咆,裹住剑柄的雾茧忽地破开,穿出五只黑紫色的爪状物事,喀答几声金木敲击似的细响,“爪子”攫住了剑柄,用力擎出,殷横野闷哼一声,踉跄落地。

    黑色雾丝重新裹住涌出鲜血的创口,染血之处彷佛特别容易吸引雾气,将其凝结得格外密实,像是在肌肤外结出一层厚痂似的甲壳。殷横野恃以拔出长剑的黑色爪子,便是雾丝缠住受创的右手五指,藉以凝体具实。

    以殷横野的怀襟为中心,黑色雾丝依旧环绕着他,量大不若先前,具现的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彷佛身上缠着数条雾蛇,伸手可及,绝非虚渺。

    殷横野闭目仰头,神情如品茶酒,以“爪子”握剑挽了个剑花,信手转动起剑柄来,三尺青锋顿如一根竹筷,从拇指一路转到无名指,俐落畅快,几无停顿。只是那“爪子”比之人手,毕竟还是大上不少,正欲转至尾指间,突然一个失手,铿啷坠地。

    殷横野露出恍然之色,倏然睁眼,眸光湛然,隐隐迸出紫雾暗芒,哪有半分功体全废、颓然待死的模样?低头一睨右掌,“爪子”随视线收拢起来,化成五根指头,就像他原本之手,只是涂上乌紫色泽,此外别无异状,瞧不出曾被胤野以一式“食血啮尸留诤骨”致残。

    “河桥非饯旧,暖酒不嫌衣。”

    他活动着五根黑得不见皮脂光华的“雾”指,怡然含笑,感慨道:“还是自己的家生用得惯。你说是也不是,胤夫人?”不见身子有甚动作,坠地的长剑忽地跃起,隔空一弹,直标胤野面门!

    胤野咯咯轻笑,转刀一格,剥皮刀被剑刃撞得脱手,劲力之强,震裂她右手虎口,却也被引得偏转直上,打着圈子旋高数丈,才又笔直落下。胤野右掌捏紧袖布止血,迳以左手接剑,接连挡下三道无形指劲,每接一道便小退一步,脸不红气不喘,分毫无差,彷佛事先与殷横野套好招,为此练过千百回,连殷横野都不禁赞了声:“好!”

    胤野嫣然一笑。

    “好什么呀好,乖乖回墙去。我问完老爷子,再来问你。”

    江湖上罕有人知道,“倾天狐”胤野是双手皆能。

    她幼时本是左撇子,母亲以为不祥,硬让她使右。

    寻常人至此,多半便使右了,谁知待她开始习武,其父胤玄才发现她竟能左右同使,丝毫不乱,明白女儿天赋异秉,不禁双手同练,只嘱咐在人前仍旧使右,莫露形迹。除夫婿胤丹书、儿时知交风射蛟等寥寥数人,知道这个秘密的对手都已不在世间。

    她以剥皮刀硬接一剑,不仅取回称手的长剑,其后所接的每道指力,均施以巧妙的步法卸劲,同时拉开接战距离,测试对手压迫进击的幅度……只有老练的武者才能于谈笑间轻描淡写,策战若此。

    耿照的实战经验不如未来的丈母娘,直到胤野退第三步时才会过意来,还来不及佩服,心念微动:“我能看出,况乎殷贼!”正欲开声,蓦地殷横野形影一晃,突然消失,再出现时却在胤野身前丈余处,且是踉跄落地,立身不稳;胤野几乎是同时动身,却非退后,而是抢上前去,刷刷刷三剑,疾刺他胸口同一部位。

    殷横野本欲以“分光化影”施袭,岂料中途落地,反被胤野杀了个措手不及,挥去一记、硬挡一记,黑雾所凝的右手被快到不及瞬目的第三剑挑开,第四剑连耿照都没看清,“啪”的一声轻响,殷横野前襟掀裂,一枚不到三寸长、形若长卵的物事掉出来,旋即黑雾窜飞,扑面卷向胤野。

    她舞开长剑,扫去雾气以自保,但烟雾本无形体,收效有限;雾旋剑掠不过须臾,胤野突然疾退,落在武登庸、见三秋之前,右上袖及肩而裂,露出一条欺霜赛雪的藕臂,既有少女的纤细,复有妇人的浑圆,线条、肤质美到难以形容,说是月宫羲娥怕不为过,浑不似人间应有。

    武登庸一生独锺亡妻灵音公主,见三秋视女色如锅碗瓢盆,两人皆是心性不移之辈,却不得不承认:纯以女子形体之美,胤野确是人世之巅,光是这条裸臂便足以入画,有眼皆迷,非惟登徒孟浪。

    断袖积于肘间,胤野肩臂无伤,殷横野本欲攻击左侧,废她执兵之手,胤野以右肩迳受,但殷横野岂止一着而已?耿照见她左膝裙渗血,显是伤了大腿,暗叫不妙,咬牙盘坐,催动骊珠奇能,加速血行。

    狐异门武学以身法见长,胤野的剑法不知学自何处,但《思首玄功》除了修练内力,也兼通化招运用之理,能将各门兵器路数化入刀法,胤野以此修成剑法,似乎也不奇怪。

    殷横野声东击西,逼迫她在执兵之手和行动自如间择一,终于将这头狡智如电的雌狐逼到了陷阱前。他重新拾起那枚黝黑的卵形长石,黑雾持续从指缝间窜出,殷横野深深吸了几口,精神一振,示威似的把玩着卵石。

    “胤夫人不愧有狡狐之誉,伪作痴傻,从头到尾便只想着破坏这枚圣物……我该夸你聪明呢,还是替你惋惜?”胤野笑而不语,也不点穴止血,显然其后尚有图谋,不轻易舍弃腿脚一搏之力。

    黑雾不但修复殷横野严重受创的五指,还能让他重运功力,几乎使出“分光化影”的异能,这枚被他称作“圣物”的黝黑卵石绝非泛泛。胤野一上来就锁定他兜在襟内的雾源攻击,正是兵法中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可惜这份企图在奇蹟般复原的殷横野之前,只能以失败收场。失去敏捷身法的掩护,再加上三五异能压倒性的优势,胤野想与他单打独斗,几无战胜的可能。耿照心知形势凶险,正打算沉入虚境,以争取缩短调复的时间,忽听见不远处飘来一把瘖哑断续的衰颓嗓音,竟是萧老台丞。

    “殷……殷横野……幽……幽魔核……勾……勾结……异族……”

    “你还没死啊,萧谏纸。”殷横野狰狞一笑,忽然张狂起来,仰天大笑,笑声极尽轻蔑,隐隐能听出怒火。“这可不是神军所恃的‘幽魔核’,不是那种低三下四的东西,谅你没那个见识,老匹夫!这是我出生入死,深入非人之野百千里,历经险阻,方从那至高无上的神圣根源所得,乃祂老人家赐我的冠冕,是我身为人上之人、诸皇之皇的凭证!当诸天俱灭,浩劫降临,圣物能保护我度过重劫,直薄末法之末,并恃以再造新象,重临万界——”忽然一怔,像顿悟了什么,双眼慢慢睁大,喃喃道:

    “是了,原来……原来这便是圣物的作用……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哈哈哈哈哈,原来是这样!我主当年早已预见此劫,才将它赐给了我……正是如此,哈哈哈哈,正是如此!”黑色雾丝彷佛呼应卵石持有者的兴奋,随笑声剧烈扭动,一下膨胀许多,盘绕在殷横野身子周遭,似龟似蛇,又像是某种巨大的壳虫肢虫。

    他摊开由黑雾凝成的五指,福至心灵,一催功力,那卵石忽如烟壳崩碎,化成骨碌碌的浓厚烟霭,就这么“沉”入掌心,黑气一瞬间从腕肘臂肩乃至全身,然后漆黑如墨的肌肤又恢复原本的色泽,其下隐隐透青,带着死尸般的淡淡灰紫。

    至此,除了右手五指和右肩膈的伤口,殷横野浑身上下只余些许残烟,若有似无,像是自前述两处飘来;虽不似前度全身烟绕的虚渺诡异,却透着一股强烈的妖异,纵有人形,已有几分不似人。

    “萧谏纸,武登庸!你们今儿是杀不了我的。可怜褚无明算白死啦,便是不堪闻剑无解之招,岂能比得过毁灭诸天的末世之劫?此一圣物既能护我至末法之末,区区束血断息,何有惧哉?何有惧哉!哈哈哈哈————”

    狂笑声里,宏大的气劲四向迸开,震得墟残飞散,地掀如涌,胤野立足不稳,几乎一跤坐倒,只耿照盘膝在地,五心朝天,苦苦与时间赛跑。

    殷横野再无顾忌,靠着黑雾修复的身体虽还不能运使如初,但此时已非彼时,他不再是走投无路的哀兵,而是手握不死奇能的胜者,一旦除掉武登庸等人,走出此地,外面又是一片好天;凭藉圣物之能,非但长生唾手可得,改造功体、登峰踏顶亦若等闲,今后还怕谁来?恨不得独孤弋复生、韩破凡归来,七水尘再履尘世,一个个打得他们俯首称臣,岂不快哉!

    数十年来怀忧于不闻上谕的自己,实在是太傻了。

    至高无上的那一位,早把宰制苍生的权柄交给他,只是他始终没发觉……不,非是智虑不及,这一切全是考验。若非勤勤恳恳,为主上的大业奔走若此,以致身陷绝境,圣物岂能自行开启,显现神蹟?说不定……圣物是设定在这样的情况下才能打开,这么说来,是我过于谨慎不肯犯险,硬生生延开了主上的厚赐啊!

    我同这些蝼蚁一般见识什么?殷横野心想。速速清理干净好做正事去。

    可惜背叛自己的逄宫也要死。早知便让他造一只舒适服贴的金丝手套,掩去自己右手的圣冕之证——

    圣物自非“幽魔核”可比,但赋予死物般的神军生命的幽魔核,与圣物系出同源,理解成更廉价低劣、勉与庸凡之用的圣物亦无不可。圣源既不可擅名,他这只重获新生的右手何妨称作“幽魔手”?

    殷横野足尖一点,无声穿越翻涌如浪的尘沙,迳取厚厚黄幕中那一抹窈窕动人的丽影。他等不及以幽魔手攫住胤野细长的鹅颈,在那盈堪一握的白皙雪腻上,留下属于他的青紫瘀痕——

    黄尘倒卷,一庞然大物从天而降,势若万钧!殷横野自恃有圣源之力加持,便是同等大小的山岩坠下,亦能一击粉碎,谁知巨物凌空一拧,竟避过了攻击,两只磨盘大的铁蹄接连盖落。殷横野以拳相应,触手如中角质厚甲,至坚并合至韧,牢不可摧,若无圣源之力,这下要吃亏的怕是自己,不敢再接第二记,闪身退开。

    巨物轰然落地,蹬蹄昂立,嘶鸣如虎啸狮咆,如雷的吐息喷散尘霰,露出一头魁梧得不可思议的乌骝马躯,烈鬃似电,长吻如龙,以致鞍背上的骑士虽也是堂堂九尺的昂藏大汉,被马一衬,倒似小了整整一圈。

    “不好意思,迷了下路,来晚了啊。我说下回揍人能不能约在好找些的地方,越浦有几处我相熟的,有酒有菜还带按摩,耿盟主要不考虑一下?”那人呸呸呸的挥散黄沙,露齿一笑,牙列齐整洁白,青髭满腮的英俊面庞与其说是潇洒不羁、豪迈苍凉,更多的是嘻皮笑脸,声音口气还作死得不行,让人直觉便想赏他一拳,却不是胡彦之胡大爷是谁?

    他往朱城山接应妹妹碧湖,流影城内虽无独孤天威、横疏影坐镇,守备却超乎想像地森严,平望都的皇城与之相比,恐怕还逊色不少。

    他头一回潜入虽未暴露行藏,却无法多带一个人离开,回到耿照的老家龙口村整补,备齐工具、制订计画,这才终于成功;再加上当中发生了一段小插曲,待携碧湖回到冷炉谷时,耿照已出发至幽邸备战。

    薛百螣转交一封蜡丸密信给胡彦之,乃盟主临行前秘付,旁人均不知情。

    薛老神君屡次向盟主请缨赴战未果,恨不得自己跑一趟,见胡大爷也不像愿意夹带自己前往的样子,特地让他带上盟主的爱刀藏锋。在薛百螣看来,刀毁了也就毁了,总比人完蛋强;耿照恐藏锋受损,难对邵咸尊交代,宁可在幽邸各处藏刀备用,也不肯携神兵与战,不知该说老实或迂腐。

    密信里,耿照托义兄往取一物,若能得手,须尽快送至战场,并留有在周流金鼎大阵之外,与四极明府弟子取得联系的方式。

    胡彦之费了些工夫才办好,赶到时大阵已闭,复有刀皇在大阵各处凿开了“狗洞”,别说是外人了,就连明府匠师都不敢擅入,唯恐迷失。胡彦之心急火燎,哪肯听劝?策马迳入,凭着策影天生的灵感与嗅觉,一路寻到幽邸后山,赶在这时突入战场。

    他巧妙地控制缰绳,抑住战意高张的策影,见不远处耿照盘坐调息,判断义弟正在紧要处,不欲惊扰,朝武、见二人微一颔首,权作致意,翻身下马,对坐倒在地的黑衣美妇伸出了手。

    那女子美得令人摒息。虽看不出年纪,但也不是二八年华的黄毛丫,风姿与美貌同样是倾城倾国的地步,他马上就猜到了她的身份,忽然明白小耿做的是什么盘算。

    老实说他不算见过母亲。襁褓中的婴孩尚且不晓事,哪有什么记忆?眼前的绝色丽人与曾梦见的都不相同,他没想过母亲会是这般令人怦然心动、我见犹怜,连一抬眸都彷佛能揉碎相思的楚楚艳妇,对耿照的“好意”不知该感激涕零好呢,还是冲上前去暴打他一顿。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聪明来自母亲。江湖传言,牛鼻子师父所述……尽皆如此,但侧坐于地、手按腿创,轻蹙眉姣微露痛色的美妇人似乎并未意识到他的身份,将细嫩的小手放在他掌里,挤出一丝少女般的纯净笑容。

    “有劳少侠。”

    这不是胡彦之期待的重逢,但或许是眼下最好的,对彼此都是。他还没准备好要面对她,以及狐异门的种种,譬如下落不明的兄长,譬如砍伤妹妹碧湖的脸,由姑射将她炮制成刀尸,譬如在他的身份里,属于狐异门和青帝观的认同拉扯……

    先这样就好,老胡心想。

    “夫人客气。”一把将她拉起,用力拿捏小心翼翼,尽量不让她的伤腿感到疼痛。母亲的手比他想像得更凉更滑,幼细得毫不真实,距离团圆相认尚远,却比梦近。

    胡彦之从鞍侧解下兵刃,忽听一把阴恻恻的声音穿透尘沙,令颈背泛起大片悚栗:“黄口小儿,也来送死!”胡彦之连剑带鞘回身一砸,新成的剑脉忽生感应,急急矮身;肩后一痛,已多了个血洞,堪堪避过穿心之厄。

    策影咆哮人立,敏捷的动作与巨大的身躯全不相称,扑咬蹬踹、进退驱避,堪比一流高手,单论破坏之威,那是丝毫不逊武林顶尖,纵以三五之能,一下怕也挨不得,逼得殷横野无暇他顾,全力周旋;百忙中张嘴一咬,将被胡彦之扯落大半的鞍袋咬落甩出,猛朝胡彦之甩去。便只这么一缓,身侧已噗噗噗连中三指,血涌如泉,强悍如天镜原的异种紫龙驹,也不禁跪折前肢,轰然趴倒。

    “兀那畜生!”殷横野冷笑,闪至策影身前,欺牠一咬不及,欲一指破颅,了结这头怪物,赫见策影无声露齿,马嘴嘶颤,宛若人笑,忽生不祥,冷不防身侧一飘,如遭巨大的铁球抡扫,整个人横飞出去!

    原来策影以前肢为轴,扭过大半个马身撞至,堪称是余力所注,以紫龙驹傲视东洲的筋肉运动之力使出,快到殷横野来不及使“分光化影”闪避,当场被打个正着。

    胡彦之忍痛起身,鞍袋迎面而来,分抽双剑击之,鞍袋两分,其中一柄乌鞘长刃射向耿照,“笃!”钉入他身畔的墙墟,嗡嗡颤摇,正是由青锋照当主邵咸尊亲手修复的“藏锋”。

    另一物飞向院墙一侧,胡彦之左肩受创,顾了准头便失劲道,中途坠落,胤野闪身接过,微一踉跄稳住身形,从破损的鞍袋里擎出一泓潋滟波光,彷佛握着一束碧水精华,当中尚有清波游鱼,剔莹透亮,竟是胤丹书的佩刀“珂雪”!

    耿照让胡彦之持信物往栖凤馆,就是为了取回珂雪,藉由战场携手、归还珂雪二情,为他们母子相认预作铺垫。老胡虽不待见明姑娘,但在重铸“绝不剑脉”一事上已承其情,托他取刀,应不致为了鬼先生妄起冲突,比七玄盟诸人合适;以老胡的智谋阅历,也不用担心明栈雪生出别样心思。

    明栈雪与胤铿有怨,与狐异门结怨否,则还有商议的余地。毕竟是鬼先生先来招惹六玄,都说“先动手贱,打死无怨”,但占夺珂雪刀又是另一回事。

    “……你去寻明姑娘,她借你手还刀,与胤氏相抵,从此河井无犯,算是一大好处。故我去未必能得,但你去必得珂雪,原因在此。个中得失,弟不敢擅夺,兄意即我意,未敢有怨矣。”耿照留给他的蜡丸密信里如是说。

    胡大爷拿信沉吟半晌,忍不住笑骂:“这小子,算计到我头上来啦,真真不能小看。”通篇笔迹朴拙,已较过往进步许多,不见涂抹删改,显是拟好草稿,才又重新誊写。最后那段“个中得失”文诌诌的,与前头的大白话不同,怎么看都是经人指点;套上符赤锦挤兑人的笑语声口,果然若合符节。要说她带得小耿嘴油,指不定是耿照教她心黑,哪一个又更坏些,委实难以取舍。

    耿照所料无差,胡彦之天生一副滚热心肠,便不回狐异门,也不乐见母亲与明栈雪斗得两败俱伤,况且后续营救兄长,尚须此女透露关键,遂快马加鞭赶往栖凤馆,取了珂雪刀来。

    胤野虽有珂雪在手,无暇自疗,裙上深渍逐渐渲开,胡彦之恐母亲有失,提剑掠至,果然殷横野倏忽而现,指气抢攻胤野,对胡彦之则迳以右手接剑,以一敌二游刃有余,啧啧道:

    “可怜白犬子,闲吠远行人!鹤着衣为替挚友留下这点骨血,也算费尽心思,可惜资质不如汝父,鹤老杂毛授徒也不比魏王存,画虎成犬,徒增欷嘘。你看我的眼神杀气腾腾满是仇恨,该不会以为,是我害了汝父罢?我也是刚才听闻,令堂亲口承认是她杀了令尊,此等人伦悲剧,合当万里同哭……”

    胡彦之充耳不闻,心知双方修为天差地远,没有分神的余裕,左肩受创用不了双剑,索性单使入门的灵谷剑,不紧不慢,攻势连绵,看似平淡,刃接的瞬间劲力爆发,越是格挡反而越难招架,一来一往活像自己打自己。殷横野渐不能随手应付之,主力由胤野转移至此,暗自诧异:

    “观海天门剑脉一支,百年来没出过什么英杰。除魏王存魏老道有点门路,那也是拜妖刀武学所赐……这小辈的剑法是何人所授,怎地竟如此难缠?”

    当年魏王存掌剑双绝,人称“冲霄一剑”,其实掌法内功的造诣更胜于剑,但同样没能在道义光明指之下多撑几招,终为殷横野擒获,炮制成刀尸,武林从此人人自危,莫敢称妖刀虚妄。

    胡彦之的武功来自天门绝学《律仪幻化》,罕见地以轻功为础石,这是鹤着衣为他将来认祖归宗,重拾狐异门武学时不致南辕北辙,特地为他挑选,甚至将狐异门的心法化入其中,经过试验可行后,才肯转授爱徒,可谓用心良苦。

    老胡习惯了以快打快,无论自创的《寒雨夜来燕双飞》,或结合天狐刀传授耿照的“无双快斩”,均是抢占先机一力压制的打法,对付弱于己的对手效果绝佳,若势均力敌,或以奇袭之姿杀出血路;但面对强势的敌人,则收效有限。耿照头一回与岳辰风相斗,无双快斩接战即溃,斯以为证。

    重铸剑脉后,老胡修为突飞猛进,运之于剑,威力却增长不多,反不如随手一劈,刃上所挟如蓄风雷,置之不理则无事,一旦触发适足以开碑裂石,凡人绝难抵挡。

    所有的快剑技巧,都与“绝不剑脉”相扞格,唯一能重拾习练的,也只有百观混一的入门基础《灵谷剑法》了。

    昔年秦篝散侯以《灵谷剑》与《洪洞经》混百观于一元,不同于限掌教真人修习的《洪洞经》,七十二式灵谷剑乃百观之根本,简单易懂,左右皆能,三个月内必可学会,多用于松筋开架:“根本”是好听了,实战却上不了台面。各观的入门功架都比这套持剑体操管用,谁想在上头费心思?

    这段时间里,胡彦之却对灵谷剑法有了截然不同的看法。

    灵谷剑并非越慢越好,与其说快慢有致,倒不说更近于踏罡步斗的科仪,架子很散,常有凝而不发之举。往往一剑劈出,只闻三分呼啸,剑刃隐颤间却蓄有七分潜劲,不触则已,所以看来平平无奇;既无克敌致胜之狠锐,亦看不到妙至毫巅的拆解,盖因力若未至,无以蓄之。

    殷横野不知不觉间将七成力转到了这厢,指劲频发,仍拾夺不下,渐感焦躁,暗忖:

    “我与他斗成这样,岂非给让了一臂?”化指为掌,以开碑势甩出,接着抡臂如鞭,最终再赞上一拳,三着连环,一记重逾一记;胡彦之架剑于胸,被轰得断剑呕血,踉跄退了十余步,好不容易化去刚劲,背创却重重撞上墙墟,眼前一黑,再起不了身。

    此连环三捶乃是儒门绝技,集掌、鞭、拳于一点,难以别类,有个威风名目叫“罗施一面,帝战三驱”,门人呼之曰“帝罗三”,已逾甲子未现江湖。青鹿、金貔、碧蟾三朝均有恃以成名的儒门魁首,号称一式降魔,曾为儒武门面,不在赤心三刺功、弹铗铁指等代表性的武学之下,败于此招实算不得辱没。

    驰援的奇兵双双倒地,殷横野正要拿下胤野,颈间忽凉,胤野竟趁他出拳的同时无声欺近,锋锐的珂雪轻轻一掠,角度之刁钻,若无峰级本领,必以身首异处收场。

    殷横野以“分光化影”逃过断头之厄,胤野想也不想,回身便斩。

    “分光化影”无法中途转向,殷横野就这么现身刀口,仓促间举掌接刃,突然低哼一声,再度失去形影;胤野回身出刀,却难再次得遂,殷横野在原处后方约莫两尺的虚空中出现,恰是一探手便能攫制玉人雪颈的距离。

    (糟……糟糕!)

    胡彦之魂飞魄散,只恨浑身无力,难以扑前保护母亲。

    一柄长刀横入殷、胤之间,柳絮般黏上那乌紫缠雾的“幽魔手”,瞬间寒光暴绽,数不清的刀芒将殷横野裹入其中,猛然一收;气旋绞散的刹那间,当中空空如也,殷横野自两丈开外的院墙前闪现,眸光狞恶。

    自他幽魔入体以来,这是头一次退得这么远,可见发动的瞬间逃生意志之强,甚至不及拿捏距离,径直退到了最外沿。

    “干得好,小耿!”胡彦之直想跃起欢呼,可惜动弹不得,叫也叫不出声来,开口全是休喘与血沫。

    耿照调息暂毕,感应殷贼杀气,不及睁眼,迳自抽刀起身,抢在幽魔手之前发动攻势。这份明快判断与身力运使,正是在虚境中以刀皇为假想敌,无数次惨绝于峰级绝学之下,淬链而得的新能力。

    殷横野吸收卵石所藏邪能,但这怪异的“圣源之力”并未修补其身,而是接手受损的部位,取代其原有功能。就像雾丝并非治好断指,而是按殷横野的意志凝出指形,随意运使。

    然而,内力生成的道理,殷横野能清楚阐释,故圣源之力得以代行;而三才五峰之能仅能意会,聪明如殷,也无法以文字言语说明,运使便相对不稳,如非差强人意,便是时有时无,才给了耿照插手的机会。

    横刀遮护身后丽人的少年闭上眼睛,百骸俱松,如睡于棉花云上。这是凡人应对“分光化影”唯一的可行之法——如果练有碧火神功、乃至大成者,还算是凡人的话。

    殷横野收起了轻视之心。院墙所围的荒芜之间,一场肉身对抗浮光掠影的惊人战斗于焉开展。

    耿照将碧火功的灵觉开至极限,在他的感应里,连风和气味都有线条色彩,流动变化皆如图画一般,他所要做的,除了判断何种嬗变属于攻击之兆,剩下就是让身体的反应跟上它。

    “啧,驸马爷,这小子刀法变得很高啊!简直换了个人似。给约么?”

    一旁的院墙上,见三秋抚着与头顶同样光溜无毛的短下巴,为防头下脚上看不清,脖子如拧紧的毛巾般转了半圈,虽仍有些歪斜,总算不是倒着看了,只是样子颇为吓人,活像给绞断颈子的尸首。

    “那把刀也挺不错的。有意思,有意思。”

    “我就随随便便教了三天而已,还行罢。”刀皇嘴上谦虚,若有尾巴,怕都能升旗了,强掩得意又装得不像,令人浑身难受。

    藏锋的锐利仍能对殷横野造成致命的打击,这是仅存不多的优势。

    耿照飞快击退了几波,只在腰腿留下几道皮肉伤,并未影响战力。问题出在预判的成功率上。

    七成乍看是惊人的高,却代表十次攻击里,耿照将错失其中三次,为免伤及身后的胤野,只能自为肉盾。血蛁精元的惊人恢复力,仅于皮肉上符合交战的即时需求;若不幸伤及筋骨脏腑,仍将立刻丧失接战之能,沦为俎上肉。

    感应视界里,色块波形正飞快扰动,但耿照无法确定于何时、自何处来。忽闻背后一声低语:“……右!”不及思索,藏锋发在意先,“风起于青苹之末”之所至,殷横野几乎是一现身便遭刀芒所攫,跟送上门的肉骨头没两样,堪堪以“分光化影”遁开。

    “……后!”

    耿照回臂一揽,护着胤野转过大半圈,一刀搠进殷横野双掌间,才又落空。

    感应视界里左半边的波形掀涌如浪至,这回身后虽一片静默,只余背上烘暖喷香、隔着衣布仍觉脂滑的温软触感,但耿照的判断再次中的,逼退了瞬移而至的魔头。

    胤野没有碧火功独步天下的感应,天覆功或思首玄功亦不以此见长,靠的是观察分析,然后大胆预测——说穿了,就是一个“猜”字。

    世间有擅于划拳者,每猜必中,次数越多猜得越准,通常十余把后,败者已无翻身的机会,只能祈求对手失误。而胤野就是这样的人,从小到大都是。

    她靠着这个本领,准确预测头两次“分光化影”的落点和出手方位,第三次则不幸失手,全靠耿照救得。但此法并非盲猜,而是基于观察和分析所得,接触的时间越长,预测便越加准确。

    殷横野毕竟也是人,总有习惯偏好。胤野不知逮到了什么小辫子,越猜越毒,配合碧火功的感应,两人联手,悉数挡下了此后的攻击,令殷横野不禁怀疑:自己的“分光化影”莫非出了什么问题,以致与寻常身法无异?

    “……夜怯餐肤蚋,朝烦拂面蝇!”殷横野焦躁起来,打算再出“帝罗三”那般重手法,一力降十会。“负隅顽抗,不知所谓!岂不知圣渥难违乎?”身形稍纵即逝,只余残影浮光。

    ——来了!

    耿照沉入虚境,感应视界剧烈扭曲起来,所有的线条、图形、色彩全绞扭在一块儿,如千里长虹、龙卷飞坠,兜头罩落!忽听胤野轻叱:“下!”他本能朝身下挥刀,劲力却从上方倾至。

    藏锋急急变招,刀刃与幽魔手上下错开,擦出大蓬的炽亮火星,却未能格住。殷横野仰避刀尖,黑雾缭绕的五指插入耿照肩背颈侧,直没至第二指节!

    耿照惨叫一声,刀尖急轧,失衡的身子压上刀背,斩向殷横野左肩。

    这一下应变快绝,难得的是不假思索的舍身气魄。殷横野不肯抽退,迳以左掌接刀,忒短的距离内“凝功锁脉”无由生成,藏锋斩开护身气劲,没入掌心锁骨,他周身的黑雾宛如鲨鱼嗅到血气,疯狂往伤口内挤入,双双凝住了人刀,刃尖便似砍中滑溜坚韧的鱼皮,再难深入。

    僵持一瞬,耿照回头急唤:“快走!我——”见胤野眨眼轻笑,彷佛恶作剧得逞,珂雪自他背后贯入,再由腹间穿出,如热刀切牛油,发出“噗——”的丝滑细响,旋没入殷横野下腹,竟一刀将二人捅了个对穿。

    耿照瞠目结舌,痛楚这才与嘴角汩血齐齐涌出。

    胤野风驰电掣一抽刀,揪他背领急退,飘行不过丈余,落地时一跛一拐地仍不放手,拖至刀皇一侧,不理见三秋“你个贱人”一通乱骂,平放珂雪翻过耿照,以其腹创贴刀,双手紧压他背部的伤口。但珂雪的神效彷佛跟黑雾双双抵销似的,全然止不住血,柔荑袍袖俱被染红,望之不觉憷目,只觉凄艳动人。

    谁也想不到她下手忒毒,以战友为饵还不够,居然一刀两穿,这是拿战友之命抵换,简直丧尽天良。

    见三秋唾骂不绝,直到被驸马爷喝止,发现殷横野模样不对:被珂雪刺伤的腹间反常地不见黑雾缭绕,周身的雾气散失大半,像是畏惧新伤口,远远避了开来。

    殷横野面色灰败,是自得圣源之力以来仅见,右掌笼于袖中,不见乌紫异手的情况,以左手拾起胤野之剑撑持,踉跄几步缓过气来,掉转身子,头也不回地往外奔出。

    (他……这是要逃?)

    ——殷贼居然逃了!

    从胤野以珂雪斩向幽魔手,使殷横野抽退起,武登庸便猜此刀或能克制卵石所藏的邪力,但智高如白发老渔,也料不到胤野如此之绝,珂雪纵有奇能,万一这刀伤及耿照龙骨脏腑,也可能无从救治。

    她见殷横野将出三进,俏脸微变,蹙眉愠道:“喂,他要跑啦。”言下之意是怎没人追。胡彦之挣了几下起不了身,担心耿照的情况,勉强提声:

    “母……夫人,我兄……耿盟主伤势如何了?”本欲说“我兄弟”,话到嘴边又想起鬼先生,黯然改口。

    胤野转对武、见二人道:“他要跑啦。”竟是不予理会。武登庸与见三秋伤得比胡彦之还重,烂嚼舌根不过是苦中作乐,莫说起身,连动一动指头都难,哪留得人住?

    胤野压着耿照背创,美眸四顾,默然半晌,忽然含笑叹息,这才对胡彦之道:“交给你啦。要是爬不过来,那就是他的命。”胡彦之惊觉母亲要撤,失声急唤:“夫人不可!别……你等我……你等我!”奋力挣起,无奈屡屡徒劳,急得吐血。

    胤野拢了拢裙裾,动作轻俏可人,充满女子韵味;膝腿沾印片片彤艳,如绽牡丹,她却丝毫不以为意,以鲜血淋漓的细嫩尾指掠发,勾几缕青丝至耳后。

    “痴儿。会死的就是会死,留不住的。你急什么?”正欲起身,一只手握住她的腕子,竟是耿照。

    胤野按他手背,笑容略带歉意。“对不住啊,刺了你一刀。你让我追那厮去,了结这事,好不好?”

    耿照嘴角微扬,缓缓摇头。“你……你留不住的,让我来。”

    这下连胤野都觉得他傻了,正欲挪开握持,忽想起了什么,不由微怔。

    “是……是门外那位么?”

    少年点点头,撑臂而起。身下血落发出雨漏般的可怕滴答响,但出血量远不及洞胸穿腹所应有,与黑雾一触之下双双失能的珂雪似又恢复神效,以惊人的速度止血收合。

    耿照在胤野的帮助下,将刀板移至背创,闭目调息,低声道:“烦……夫人与我义兄帮手,将萧老台丞、雪门主、聂二侠三位移到此间,务必要快。”

    胤野有些疑惑。“你怕殷贼加害他们?”

    耿照摇了摇头,面上终于有了几分血色,语声虽弱,神色却十分凝重。“我怕我留人的手段在留下殷贼前,先把我们杀了。要是下一轮的战斗开启之际,我还站不起来,只怕我们全都要死。”

    ◇◇◇

    殷横野拄剑踉跄,尽管狼狈不堪,却不曾停步。下腹的伤口血流如注,在地上曳开一道长长的红线,瞥见聂雨色、雪艳青尚有一息,也没心思斩草除根。

    珂雪对圣源之力的侵蚀戕害,深深震慑了老人。他无法思索当中因由,只有先行避开的念头。

    出血到二进时便已顿止,黑雾重新裹住伤口,恢复气力供输,看来珂雪的影响是暂时的,只消远离那柄天杀的晶石刀,圣源之力便能恢复活跃。他得圣源之力的庇护不久,却仍能感觉珂雪对它的削弱,部分的散逸将永远无法复元。殷横野快步而行,脑海里已开始转着消灭狐异门,以及摧毁珂雪刀的盘算。

    武登庸在东军时,因战区分配之故,没能与神军直接接触。神军之事在独孤阀内遭到严密封锁,连独孤容、陶元峥等都未必知晓全貌,独孤弋与萧谏纸君臣未对武登庸据实以告,亦属合情,但他们手里肯定有几枚幽魔核;韩破凡曾正面击破一小股神军,韩阀内可能也有。

    幽魔核若与圣物同源,或可补充散失的圣源之力——思虑自此,殷横野终于露出微笑。萧老匹夫与耿小子费尽心思,找来了忒多本领高强的帮手,也只是教他解破圣物之谜,重得主眷,讽刺得无以复加。

    幽邸内门近在眼前,想起被那混帐聂雨色炸毁的珍稀古物,殷横野心头不禁一疼,几乎想回头宰了他。但不忙在此际,儒门九圣之首暗忖道。走出此间,天宽海阔,几时报仇都不嫌晚,何必急于眼下?

    走下阶台步入院中,本欲吟哦两句,内院木门忽缓缓开启。一人身披暗青色连帽大氅,手持过顶长杆,跨过斑剥的朱漆高槛,挡住了他离开幽邸的道路。

    殷横野的心微略一沉。

    他认得这张脸,只是没想到别后未久,此人竟枯藁如斯,彷佛凭空老了二三十岁。露出兜帽的厚重发丝白得无一丝杂色,却非霜银灿亮的样子,而是没有半点光泽,生机尽失,彷佛晒得干透的腐草蕈丝,成摞成摞的摊在万年山岩之上,不见光的暗处爬满苔藓,生与死都透着幽微绝望的气息。

    天佛血既已回到慕容柔手中,这人出现在此,其实并不奇怪。

    怪的是耿小子凭什么以为区区一介手下败将,能阻止他离开?

    “性命既已不长,何妨浪掷于美酒佳肴,花前月下?凭你之身家,狂歌纵酒至命终,所费不过九牛一毛。我与你亡父也算是薄有交情,知他必不吝惜。”冷冷一哼,掩不住满脸轻蔑讥嘲:“你待如何,李蔓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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