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照直到此刻,才将玄犀轻羽阁的“澹台”之姓,与碧蟾王朝连结起来。就像江湖上姓“独孤”的,也未必都出自东海独孤阀,澹台一姓虽不多见,但他万万没想到轻羽阁居然是碧蟾朝的宗室之一。

    横疏影幽幽一笑,抿着丰润的唇珠道:“碧蟾朝的公主,给你做小妾呢!你欢不欢喜?”耿照见她双颊晕红,额颈肌肤烫得怕人,收臂拥紧,低声道:“别说啦,先歇会儿。睡得饱饱的,待精神好了再说罢。”

    横疏影摇摇头,垂眸轻道:“弟,我是亡国祸种,天生不祥。轻羽阁一脉,在前朝乃是亲王,于白玉京的继承顺位甚高,流影城之于平望都,恐怕还多有不如。这身份便到今日,一旦被揭,左右也是个死。你……怕不怕?”

    央土大战之初,割据派阀里打着“勤王”之旗的也不在少数。独孤阀起兵时也是勤王军,大旗一举、豪杰景从,“刀皇”武登庸便是为此加入麾下;待异族退兵,各方争霸,独孤阀再没有提过“勤王”二字,而武登庸等仍相从效命,追根究底,乃因澹台皇脉已推不出一名合格适任的继承人。

    那些打着勤王正统所拥立的“皇帝”十之八九是冒称,剩下的五代八代里都挤不出一点宗室皇血来。灵音公主若未死,没准武登庸还更合适些。

    如今看来,这“皇脉断绝”并非是白玉京焚毁所致,而是独孤阀刻意为之。即使白马王朝建立后,也不是没发生过打着复辟为名的变乱,横疏影的身份一旦被揭,的确是非常危险。

    “我不怕。”耿照笑道:“等此间事了,我带你回乡下种田,接我爹和姊姊一块儿来住,共享天伦。皇脉什么的,又没写在脸上,口说无凭,谁能拿我们怎的?真要逼急了,动武我也不怕的。你夫君的本领可厉害啦。”

    横疏影闭眼微笑,面颊偎着他的胸膛,犹如依人小鸟,片刻才道:“我在那个尸坑里也不知待了多久,身上压满残肢断体,又疼又闷。后来救了我的,却是抱在怀里的男婴。”

    救她的那名小兵,果然想尽办法折回,但尸坑堆满焦烂的余烬石块,又被白雪覆盖,他孤身一人饥冷疲累,岂能慢慢发掘?正自束手,坑底忽传婴儿嚎泣,忙循声落铲,好不容易才把姊弟俩挖出来。

    “这定是老天爷的旨意!天不绝你澹台家!”小兵更加坚定信心,遂带着两个孩子展开逃亡。

    “沿途他跟我说了上官处仁与我爹的事。”横疏影道:“那时他就在帐外,亲耳听见上官处仁叫我爹娘收拾细软,准备逃亡,我爹却回绝了。他也跟我说带走我爹的人叫苗骞,亲手砍死我娘的那官长叫冯二喜,叫我牢牢记住,说:“爹娘之仇绝不能忘呀!忘了就不是人,是畜生!”

    “我问他:“那叔叔叫什么名字?”他咧嘴一笑,摇头道:“我就一小人物,一辈子没出息,这条命是上官将军给的,本该还了给他,你别记我,用心记紧要的。要不是这小子哭得响亮,实话我也救不了你,以后你就当他是亲弟弟,互相扶持,俩娃儿都要平安长大。”

    “我们一路往南走,刚进央土地界不久,叔叔就病死了。到死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她一个小女孩抱着婴儿沿路行乞,能放进嘴里嚼得烂的,就喂给弟弟吃,那男婴体质健壮,耐得住折腾,竟也一路熬了过来,比小兵还韧命。

    那时东洲初定,元气尚未自战乱里恢复,残垣破户随处可见,难民沿途不绝,像这样流离失亲的孩子多了去,谁也没心照管这对小姊弟,直到她们遇见了一名瞎眼的老人。

    “那人衣衫虽旧,却浆洗得很干净,我那时见多了灰扑扑的人,自个儿也灰扑扑的,初见他时,只觉这人白得耀眼,简直像是天上来的神仙。”说着抿嘴一笑,仿佛又变回那个六、七岁的小女孩。

    老人并非孤身一人,他身背琴匣、手持竹杖,一手搭着一名年轻小伙子的肩头,两人一前一后相傍而行。横疏影悄悄尾随,想趁机偷点什么东西吃--她一眼便知这两人不是难民,这是在流浪中养成的直觉。谁知怀中弟弟“哇”的一声哭出来,那小伙子一跃而出,老鹰捉小鸡似的拎起小女孩,晃眼又飞回了破庙里的篝火边。

    “娃儿,你弟弟脏腑受创了,你知道么?”瞎眼老人道:“听他的哭声,伤得都成痾创啦,将来长大,说不定要成罗锅子。”

    小女孩道:“伯伯,你给他治一治,好不?”

    老人摇头。“他若已是罗锅子了,我便救他。现下还不是,我不能救。”

    小女孩急得掉泪,泪水淌下面颊,灰扑扑的泥尘上化开两道蜿蜒雪迹。小伙子在一旁咿咿呀呀半天,小女孩才知他是哑巴,倒是老人听了,微露诧色,侧首道:“抱来我瞧。”小伙子对她伸出双手,做了怀抱的动作,满脸急切。小女孩一怔间,决定相信他,低道:“我来。”抱着弟弟上前,交给了老人。

    “这娃的左小腿骨压坏啦,将来长大了也是跛子。商凤,你的意思是这样么?”那小伙子啊了两声,垂手而立。

    “女娃娃,你运气不坏,你弟弟是瘸子,再无救治。现下,我可以出手帮助你们了。”老人翻着一双灰翳密布的怕人瞳子,正色道:“老夫叫商横。带你们进来的这位是我的弟子,名叫商凤。从现在起,你们姊弟就跟我走,你叫什么名字?”

    叔叔同她说过,她的身世会带来杀身之祸,千万不能跟别人说姓澹台,要是有人问起,就说叫阿苗,弟弟叫阿喜。“用仇人的名字当名儿,这样就不会忘记。”他挠头道:“叔叔笨哪,记事儿费劲。用这法子牢靠些。”

    “我叫做阿苗,弟弟叫阿喜。”

    老人笑笑没说话,让商凤拿些炒米就水给姊弟俩果腹,又熬了肉脯粥。小阿苗差点连舌头都吞下去,边吃边想起叔叔,尽管流泪却没停下吃喝,那股狠劲就像没下顿似的。

    吃饱喝足,老人取琴横在膝上,就着熊熊篝火抚了一曲,那如诉如泣的琴音震撼了小女孩;回过神时,她抱着弟弟嚎啕大哭,仿佛见到久违的慈爱长辈,受尽磨难的小小身子再撑持不住,肩膊一松,把满腹委屈一股脑儿呕将出来。

    “没事了,没事了。”老人拍拍她瘦瘪的背脊,又弹了首欢快悠扬的曲子,助她入眠。

    从那天起,小女孩迷上了那把如有魔力的十弦琴。商横老人带着她和阿喜,四人越过大半个央土,不知不觉过了数月,她只觉天气越见闷热,荒野中的绿意从黄绿、翠绿、浓绿转为黑绿,毒辣的艳阳晒得人头发昏,对饮水的需求渐渐大过了食欲。

    但这趟旅行一点儿也不无聊。

    起初她缠着老人问东问西,总不脱那把黑鸟般的十弦琴,老人双目虽盲,心思可透亮,笑道:“说这么多都是假的,要不试试?”小阿苗--现在她已经习惯这个名字了,“澹台疏影”遥远得就像一场恶梦--连连点头,兴奋大叫:“我要!”

    商横老人带她们出海又登岸,换过车马,终于到了一座小小的城。这儿的人、屋舍、衣裳器物,连说的话都跟小女孩所知有着微妙的差异,简直像是另一个世界,连阿喜也兴奋得咿咿呀呀动个不停,背他倒是比过去都辛苦。

    老人被接入一栋豪华行馆。印象里,商横与商凤这对师徒从不缺银钱,即使用度异常节制,几乎过着苦行般的日子。小阿苗从小就在颠沛流离、饱尝冷暖的环境中长大,对“交易”非常敏感,无论使用银钱或以物易物,都有着出人意表的天赋;很快的,她就成为这支小小旅团负责采买交涉的代表,比有口难言的商凤称职得多。

    “商先生长途跋涉,敝人铭感五内。”行馆的主人吞吞吐吐,面有难色:

    “但贵方似乎弄错了,这个……敝上雅好歌舞,非少艾不欢,商先生纵使琴艺高超,恐怕无法入宫表演。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意,将备妥车马大船,专程送先生返回央土,还请贵方换……换个人来。”

    商横面色阴沉,翻着灰眼,冷冷道:“纵使要换,也没得换了。敝馆的绝色佳人都死绝啦,只剩下我这种面目可憎的丑老头。”行馆主人唯唯诺诺,冷汗直流,但却吐不出个“允”字。商横垮着脸沉默了半晌,忽道:

    “青春少艾么?我倒有一个。”

    行馆主人一看小阿苗,差点没晕死过去:又老又干的不成,牙都没长齐的也不成啊!实在是不敢开罪商横,索性以退为进,虚应道:“要不……我让人给她梳洗打扮一下,若总管大人说不成,那便是不成了。”

    “请便。”

    小阿苗被两个嬷嬷带去沐浴梳头,换了身新衣裳,走出屏风的剎那间,堂上所有的人声倏然静止,只剩“噗通”、“噗通”的心跳声,以及众人无比艰难的喘息。

    这是女孩此生头一回,见识到“美貌”的惊人威力。

    当晚商横来到她房里,照例验收抚琴日课。“商师傅,明天……明天我要做什么呢?”阿苗不由得担心起来,小手微微颤抖着。

    “做两件事就好。弹琴,还有当我的眼睛。”老人淡淡说。

    从他口里说将出来,什么事都变得很简单。阿苗忽觉安心,认真弹琴给师傅听,像往常一样,希望得到老人的褒奖,但老人一如既往的什么也没说,只翻着灰翳重重的瞳眸静听。

    第二天,行馆的胖主人领着商横与阿苗,挤过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的壅塞街道,来到一幢更富丽堂皇的大房子。

    在阿苗看来,那已不能算是“房子”了,又比黄扑扑的矮城墩要美丽一百倍……不,一千倍不止,所以也不能说是“城”,总之是美极了的建筑。大屋里像是迷宫一般,有着望不清尽处的迂廊,还有数也数不完的房间;她们被安置在其中一间里,周围挤满半裸身子的黝黑少女,身上披满璎珞珠饰,叮叮当当的煞是好听。

    舞乐一响,原本嘻嘻闹闹的少女们忽然整肃起来,列队跳出了红绒布帘,外面的厅堂响起如雷采声,阿苗才知她们是舞姬。“商师傅……”她心里有些害怕,抱着琴匣嚅嗫道:“外边……这么吵,他们……会不会听不见我弹琴?”

    “不会的。不会。”老人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顶,淡淡的说:

    “阿苗一弹琴,大伙儿就静了。”

    他说得一点也没错。

    当老人扶着她的肩,一前一后走出红绒遮帘时,大厅里喧闹的人们倏然失语,随着老少施然行过,次第安静下来。三级金阶之上,坐了个比行馆主人衣装更豪华、身躯更肥胖的红面大汉,张大嘴巴怔怔瞧着,阿苗走到居中的琴几前坐下,正要取琴,那人突然道:

    “再……再靠前些。”喉头“咕噜”一声艰难滚动,嗓音干哑。

    阿苗只得往前,侍卫如梦初醒,赶紧将琴几挪过去,那人又道:

    “再……再靠前些。”一连三次,琴几都摆到了金阶下。红脸大汉身子前倾,色瞇瞇地盯着阿苗,恨不得一口将她吞进肚里,但阿苗十指按上丝弦,所有的不安、不适、惊惧、彷徨……全都抛到九霄云外,这张十弦琴便是她的世外桃源,琴声一动,剎时便到了另一个世界。

    她奏了一曲又一曲,渐渐忘记身在华丽陌生的殿堂,每晚她借琴声神游物外,不这样根本无法安睡。正当所有人都沉浸在优美的琴音里,商横突然像飞一样的冲上金阶,拔下髻顶木钗,迅捷无伦地刺入红面大汉的咽喉,晃眼又回到她身边,连人带琴一把抄起,低喝道:

    “窗台在哪里?”

    众人这才回神,惊叫此起彼落,手持刀斧的武装兵士蜂拥而入,甲械碰撞、杯盘飞散的声响纷至沓来,商横老人不住转头侧耳,散发披落,模样有些狼狈,但神情仍像平常那样冷静淡漠。

    阿苗惊醒过来,幼嫩的指尖一比:“在那儿!”

    老人带她一掠而至,袍袖翻滚间,冲来的铁甲武士东倒西歪撞成一团,无一人碰着阿苗。老人抱她踩上露台,转身跃下,风声泼喇喇地一阵削刮,落地时一踉跄,前方一辆马车飞驰而来,驾车的正是负着阿喜的商凤!

    到底是怎生逃出城去的,她至今仍想不起全貌,但貌不惊人的商凤肯定是巷弄间驱驾的神手,夜行直如白昼,连羽林马军都追之不及;待阿苗回过神,四人已登上行馆主人事先备妥的三桅大船。哑巴商凤再次显露不可思议的操舟工夫,凭一人之力顺利起锚张帆、扬长而去,动作之快,没人来得及反应。

    直到在东海道弃舟登岸,改换车马进入央土之后,阿苗在市集里听说南陵履迹国国主宗侗在寿筵上当众遇刺,才知道那日发生什么事。

    --刺杀国王!

    抚琴动听的沉静老人、其貌不扬的哑巴少年,就这样杀掉了南陵一国之主!

    当然这石破天惊的一击,也不是全无代价。登船后,她发现老人背上挨了两斧,创口极深;仔细想来,该是护着她跃下窗台时,硬生生以背门挡住追击所致。

    “我和商凤来的地方,是个专门收容残疾之人的神秘所在。”老人对她说:

    “据传千百年前,青鹿王朝发生了恐怖的疫病,患者双目俱盲,无药可治,称为“瞽瘟”。皇帝要杀掉染瞽之人以拯救更多的百姓,瞽患们苦苦哀求:“请放我们一条生路,我等将以手搭肩,一个拉一个走出国境,永不回来。”

    “皇帝遂应允道:“你们走到一处没有市井人声、不闻鸟兽鸣叫的地方,便能落脚,围起藩篱,隔绝人迹,称隔世圈。我将此天之涯、海之角处赏赐给你们作食邑,飞鸟亦不能入,可称瞽国。领你等落地生根之人,将代朕行使天子的权力,唤作违命侯。””

    阿苗年纪虽小,脑筋却很灵光,蹙眉托腮道:“真有这样的地方么?眼睛不方便的人,又能走多远?”

    商横笑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们来的地方,也差不多是那样了。那里是残疾人的世外桃源,无论手残脚断、痲疯癫痫,都一视同仁,不受欺侮。如此难得的桃花源,我们才愿意拼命守护,无论怎么牺牲奉献,也胜过在常世流离。”

    “那商师傅你,为什么要杀履迹国的国王?”

    老人淡淡一笑。

    “为了让残疾人过上好日子,到老有人奉养、到死有人送终,我们需要很多很多的金银,于是瞽者们便侍奉帝王,以换取所需的报酬。眼睛看不见的人可以为帝王抚琴奏乐、引吭高歌,可以推拿按摩舒筋通络,可以身试毒,以灵敏的耳力窃取线报,也可以为帝王杀死他们不能、也不便杀的人。

    “杀人是腌臜活儿,暗杀更是毫无流品可言。但因为是替帝王家效劳,故也有个风雅的名儿,叫做“蒲轮瞽宗”,或称蒲宗。”

    千百年来王室兴衰,帝王成了死囚,杀人越货的恶徒又成帝王,但“蒲宗”仍是“蒲宗”,隐于神秘的隔世圈不为人知,不只常人不知,连武林中人也不曾听闻;便于皇室内,也仅极少部分的人略知一二。渴望得到瞽者援手之人,自会想尽办法找到违命侯。

    商横引她的手,抚摸琴匣底部一枚铜钱大小的徽记。那徽上甚至看不出图样,只有些许凹凸起伏,即使看见,也很难辨别有什么意义,多半当是一枚铜钉或锈渍。

    “这是“蒲轮瞽宗”的号记,须用手指触摸,才能明白。”

    阿苗鼓起勇气,对老人大声道:“商……商师傅!请带我去找违命侯,我有很大的冤屈,请他为我报仇!”老人失笑:“蒲宗索要的代价,有时是千金重宝、银钱巨万,有时甚至是一城一国,食邑税捐,故只有帝王家能聘。你一个小小女娃,莫说是请,见也见不到违命侯的。”

    她满腹委屈涌上心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遂将身世遭遇都说给了老人听。

    商横淡淡的笑容为之一凝,越听面色越凝,待阿苗抽抽噎噎说完,沉吟道:“碧蟾王朝澹台氏之破败,实属必然。宗室不知、不用“蒲宗”,已然超过一甲子,任凭强梁入侵、家奴崛起,仍无尺寸之杜渐,岂能不亡?阿苗,你家已非天下今主,依我看,你请不了违命侯。”

    阿苗精打细算,岂会不知?咬牙道:“那请商师傅收阿苗为徒,教阿苗报仇雪恨的武功!”老人仍是摇头。

    “蒲宗只传残疾人,这是千年不易的规矩。为了学艺,你肯戳瞎眼睛,或自断手脚,换取加入蒲宗的机会么?”

    阿苗绝艳的小脸煞白,身子簌簌发抖,心中转过无数念头。过去数月,她几已忘记身世、忘记仇恨,忘记惨死的爹娘族人,每晚借琴声逃避梦魇,换取一晌好眠……这一切,只到她目击商横师徒的神技为止。

    拥有这般惊人的武功,休说苗骞、冯二喜,连独孤家的皇帝也能刺死!报仇终于有望。没有这些,她会和阿喜继续在荒野流浪,如蝼蚁般苦苦挣扎,只为了悲惨地活下去而已……

    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了。小女孩心一横,拔簪戳向眼睛,却被扑过来的哑巴少年打落。商凤抓着她的腕子气急败坏,咿咿呀呀半天,几乎将她捏出瘀痕,直到阿苗迸泪哼疼,才忙不迭地松开手。

    “罢了,”老人叹了口气。“我带你去见违命侯。以后别再这样了。”

    ◇◇◇

    耿照闯荡至今,从未听过“蒲轮瞽宗”的名号,不由大生好奇,问道:“姊姊后来见到违命侯了么?”

    横疏影先是点头,又摇了摇头。

    “商师傅蒙了我的眼睛,带去见违命侯,我只记得他的声音非常温和,听了会让人昏昏欲睡。他听完我的要求,不置可否,径对商师傅说:“上一单买卖,我们损失惨重,如今只余老残如你我。这孩子的容貌比蕙心更出色,我瞧资质也不恶,若善加调教,十年后必成大器。”

    “商师傅没答腔,两人沉默许久,违命侯才说:“既然如此,就按你的意思。回去罢。”商师傅道:“属下告退。”带着我离开了。”她幽幽叹了口气。“我那时年纪小,不懂事,料想是商师傅作梗,违命侯不想得罪他,所以便未答允,赌气不跟他说话。

    “回到雅音琴舍,商师傅对我说:“阿苗,报仇是后来的事,报仇的法子很多,有学武的,也有不学武的。在此之前,你须先决定的是报仇与否。”我虽是孩子,也觉这话未免问得多余,想也不想便道:“我要报仇!”商师傅摇头:“不忙着回答,三日后我再问你。””

    商横老人与她耗了一个多月,小阿苗的回答始终都一样。老人似死了心,对她说道:“那好,你收拾收拾,我带你去个地方。”两人整理行装,这回连商凤、阿喜也没跟,阿苗被蒙了双眼,和老人搭了三天三夜的马车,终于离开了蒲宗的秘密根据地“隔世圈”。

    这趟旅程出乎她意料的遥远。但刚满七岁的阿苗比同龄的小女孩更加早熟,她称职地替代了商凤的角色,担任老人的眼睛,即使在她小小的心思里认定了这是老人的缓兵之计,但老人在她心里的地位却丝毫未曾动摇。

    商师傅是她的光,是黑暗中指引她走向温暖平安的灯芒。

    只是商师傅一意阻挠她报仇,好不讲理,小女孩心里生气,除了日常必须,她决定再也不跟商师傅说话。师徒俩每晚睡前还是照样抚琴验收,中途遇到了美景,又或心有所感时,也会就地打开琴匣,尽情抒发。阿苗的琴艺在不知不觉中得到飞越性的成长。

    两人旅行了一个多月,终于来到北关,那满目银白飘雪不断的景象触动了小女孩心底深处的恐惧,她越走越慢,越发不安,连睡前的琴曲都渐渐压不住呼啸而出的恶魇。阿苗常自梦中哭叫着醒来,然后睁眼直到天亮。老人看在眼里,仍一步步领她向北行去。

    旅途的终点是一处山谷。

    冰天雪地中气味最容易被冰封,那儿却有着浓烈的异臭,仿佛是败坏的香料混合了焦炭煤渣的气味,闻之令人作呕。“这里……是什么地方?”阿苗掩鼻问。“是你复仇道路的起点。”老人淡淡回答,伸手将爱徒推入了谷中!

    耿照听得目瞪口呆。

    “那里是方壶口北方的瓦尊谷。”横疏影轻声道:

    “苗骞那奸贼便是在那儿,活埋了被他所骗的一千五百名报国朝圣军。”

    瓦尊谷几乎被尸体填平,雪封下仅有一层薄土,冻得蛋壳也似,她一掉下去便压塌了一处陷坑,沉入烂泥似的焦褐之中,恶臭扑鼻,挣扎几下,周身白骨残肢戟出,才知非是腐土,而是腐尸!

    苗骞活埋了澹台匡明等人之后,适逢春暖,冻土冰消,尸体腐败加速,偏偏太宗孝明帝兵进北关,巡至方壶口附近,苗骞只得派人连夜从南边运来大批鲜花草叶,掩盖填坑,北伐大队自瓦尊谷畔行过,竟无人发觉。

    “苗骞昧着良心干出这等事来,下场却也极惨。”横疏影冷笑。“独孤容随便找个理由收了他的兵,此后连连贬官,竟成白丁。他兀自不死心,在平望都四处活动,见缝插针,想找机会起复;后来床头金尽,流落街头。我找到他时,已成了个满身烂疮的乞丐,瘸腿烂眼,吊着一口气而已。”

    耿照没问这人后来怎么了,只觉奇怪:“他不是太宗皇帝的心腹么?怎么会是这样的下场?”

    横疏影道:“他不过是借刀杀人的刀,独孤容才是授意的屠夫。以皇帝陛下的身分,自也毋须明说,只消稍稍暗示一下,便有苗骞这种逢迎谄佞的小人抢着动手。事成之后再除去这些个杀人之刀,他独孤容的双手又没亲沾鲜血污秽,仍旧是大圣人一个。”

    她被商横推入尸坑,吓得嚎哭挣扎,商横在顶上叫道:“阿苗!你若选择了报仇一途,从此尸山血海,再不能回头,便似此间一般!如此,你还要报仇么?”她吓得失神,脑中无一丝清明,最后竟晕死在腐尸之间,才被老人救起。

    此后老人每天将她扔进尸坑里,问一样的问题,她渐渐明白这是试炼,考验她复仇的决心,然而每当身陷腐肉、污泥、白骨及败坏的花草恶臭,恐惧总是轻而易举地将她击败。到得第十三天,濒临崩溃的小女孩终于大叫:“不要了……不要了!我不要报仇了!师傅救我!呜……”

    被救起来的阿苗直到返回蒲宗为止,都没再和她的商师傅说过话。

    在雅音琴舍,老人将那张为小女孩启蒙的十弦琴“伏羽忍冬”推到她面前,正色道:“我知道你没想放弃报仇,我也不奢望你能够。不如,选个可进可退的法子报仇罢,你看怎样?”

    女孩坚持闭口,只抬头看着他。老人续道:“毁伤肢体,加入蒲宗,这是不能回头的法子。至于还能够回头的法子,是这个。”五指一捻,弦上铮錝有声。

    “学琴,你是稀世的天才。在履迹国王宫震慑全场的除了你的美貌,还有琴音。谁能想得到,这是个才学了三两个月的孩子?琴学到了极致,一样可以报仇;万一你有天反悔了、不想报仇,至少还有琴。在学成绝世琴艺之前,你有许多年月可以慢慢思索,这仇到底要不要报?”

    女孩倔强抿唇,一句话也没说。老人当她是答应了。

    就这样,她在商师傅的安排下,跟着蒲宗最好的哑巴师傅学舞,跟违命侯最宠爱的小妾栞学习姿容仪态、穿衣打扮,跟隔世圈里最聪明的七指和尚读书写字,跟膝盖以下空空如也的磬虫师傅学习奕道……她渐渐发觉:在这些名师心里,她是一个名叫“蕙心”的女子的影子,只是她比蕙心更美,比蕙心更能歌善舞、更机锋敏捷;蕙心唯一强过她的,就只有号称蒲宗第一的武功。

    “蕙心是哪儿不方便?”她忍不住问栞:

    “蒲宗之内,不是只有残疾人能习武么?”

    栞嘻嘻一笑。

    她的小脑袋里有个地方“坏掉了”--这是栞的口头禅--不只左耳听不见,身体也永远长不大,永远都是幼女的模样。但栞拥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姿仪与媚术,据说只消从裙里稍稍抬起一条着袜的纤白细腿,就能逼得男人为她疯狂。

    “她呀,心坏掉啦!”尽管扮皇后时比皇后还要母仪天下、扮荡妇又比娼妓更淫媚诱人,但在违命侯看不见的地方,栞就只是个顽皮的小女孩,一如外表。“阿苗,你可千万别像她一样呀!”

    “蕙心呢?”

    “死掉啦!”她眨眨眼睛,笑着叹息:“那单买卖,咱们死了好多人哩!连蕙心也赔了进去,真是亏大了。那个男人也未免太难杀,侯爷直说后谢不够,区区九郡卅二县的赋税,至少要再拿它个十年才够本。”

    样样都有人教她,唯独琴没有--这不难想象,因为商师傅本是蒲宗最出色的琴师,谁也不敢来教他最得意的高足,直到三个月后,阿苗才见到了风姿绰约的韵梅师傅。她的琴艺在蒲宗内可算是第二把手。

    她忽然什么都明白了。从南陵回来之后,商师傅的气色越来越不好,背上的斧创很深,而他毕竟有了年纪。在雅音琴舍把“伏羽忍冬”给她的那晚,老人非是向女孩赔罪,而是告别。

    商师傅走了,阿苗需要新的琴艺师傅,违命侯终于召来了琴师韵梅。

    她深深悔恨自己为什么要跟商师傅呕气,惩罚老人似的不同他说话……她甚至没来得及亲口说“谢谢”。女孩趴在琴几上崩溃大哭,仿佛要将心子都呕出来似的,凄厉的哭嚎震动了隔世圈,但谁也没敢打扰她。

    就在那天,阿苗的童年结束了,她从此变成一名小大人。

    世上再没有阿苗,五年之后,取而代之的是色艺双全的绝代花魁横疏影;横,是商师傅的“横”。她花了五年的时间,用心钻研各门技艺,并练习到身体无法再稍稍负荷为止,风雨晨昏,从未间断。每当受不了想要放弃时,能慰藉心灵的就只有“伏羽忍冬”,以及一天天长大的弟弟阿喜。

    横疏影初次现身平望都即造成轰动,其实是意料中事。她和蕙心一样,都是蒲宗倾尽全力打造出来的完美女子,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就连姿容媚术都是倾世无双;摒除武艺不论,她甚至比蕙心更趋近完美。

    未有残疾的孩童一旦长成,就再也不能回“隔世圈”。横疏影已许久、许久没见弟弟阿喜了。或许这一生都不会再相见。

    “这就是姊姊的故事。我都说完啦。”

    她淡淡一笑,抬头望着爱郎,眸中隐泛泪光:

    “在遇到你之前,我一直在报仇与否之间摇摆着。北关的小兵叔叔、阿喜的姊姊和妈妈,还有我爹我娘……这么多无辜的人都牺牲了,似乎应该要报仇才对。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明白世上有比报仇更重要的东西。我很感谢商师傅,替我想了这个可进可退的法子。”两人并头相拥,久久不能自己。

    关于姑射的真貌以及妖刀的来由,横疏影所知有限,只知阿兰山某处的秘窟中刻有妖异图字,似乎是妖刀最初的成因,如点玉庄的大庄主卫青营,便是进入秘窟后才变成刀尸的;至于她和古木鸢何以能平安出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其余知道的也尽都说了。

    耿照沉吟道:“如此说来,刀尸不只是被妖刀寄附才能生成,而是进入秘窟、发生某事之后亦会化为刀尸……那么目前变成刀尸的人里,究竟是妖刀或洞窟所为,便十分耐人寻味。这或许是值得一查的线索。”

    横疏影忽道:“你之前来过阿兰山么?”

    耿照笑道:“来过几回。要是知道秘窟在哪儿就好了。”见窗外天蒙蒙亮,再不离开栖凤馆,只怕脱身就难了,又舍不下姊姊,也不放心把雪艳青放在她这儿,正自为难,灵机一动:“蚕娘本事忒大,可不能教她置身事外。”谨慎询问横疏影:

    “姊姊,蚕娘前辈本事极大,我蒙她相救,信得过她。能得这位前辈相助,对付姑射也多几分把握。姊姊以为如何?”

    横疏影思索片刻,点头道:“你信得过她就好。只是姑射中人,不知隐于何处,你若说给染家妹子、沐四侠、胡大爷等知晓,纵使这几位人品无虞,是一千个、一万个信得过,他们身边未必没有姑射之人潜伏,贸然打草惊蛇,反倒是害了他们。”

    耿照一凛,犹豫道:“那蚕娘……”

    横疏影笑道:“桑木阴之主倒是无妨。一来身分特殊,串连阴谋的可能性太低,再者她与“鬼先生”深溪虎是敌非友,不会是一路。其三,以她的武功,真要取我们的性命,不过反掌之间。你可是古木鸢下了格杀令的对象,连番坏了姑射的好事,她当日人就在风火连环坞,非但不该救你,反而该杀你才是。”

    一人拍手笑道:“说得好!你这小丫头倒挺聪明的呀。”两人吓了一跳,赶紧分开。却见镂窗纱缕飘飘,当中混着绫罗也似的大把白发,一名人偶般的娇小女郎坐在窗沿,俏皮地踢着腿儿,不是蚕娘是谁?

    耿照本想找她,一见人来,舌头突然打结,“你”了半天,好不容易迸出一句:“你怎么在这儿?”蚕娘笑道:“一山里放了两只母老虎,这么精彩的戏码没叫上蚕娘,一点也不孝顺。亏我还怕你一不小心,被胭脂虎爪波及,巴巴地赶来救你呢!现在的年轻人啊,啧。”

    “……年轻人都快被你玩死了。”耿照听得无名火起,面色阴沉:“你在窗外听了忒久,该听的也都听到啦,不用重复一遍了吧?”

    “只听到后半截。”蚕娘拈着手绢直晃摇,满脸不豫。“我才刚到,就看见一个黑漆漆的家伙扑下楼,料想定是做贼,便追上去看个究竟。”

    “那是古木鸢!”耿照大吃一惊:

    “蚕娘有什么发现?交手了么?”

    娇小细致的白发女郎无奈摊手。

    “那人轻功不坏,约莫在附近还伏有暗道之类,一眨眼就不见人啦。这几日蚕娘有空再来掀掀地皮,没准能揪出一头大田鼠唷!”

    耿照急着离开,忙请蚕娘留下照应,本以为她会巧言推辞,不想蚕娘极是爽快,笑道:“好啦好啦,你赶快走罢,这儿就交给蚕娘啦!还是你怕蚕娘欺侮你这粉嫩粉嫩的小媳妇?”捏着嗓子学横疏影的口气,双手交握,眨眼望天:

    “碧蟾朝的公主,给你做小妾呢!弟弟欢不欢喜?姊姊……”

    耿、横两人“唰!”一声胀红面颊,扭捏得不得了。耿照连耳根都红了,顾不上与姊姊好好话别,满屋子乱转几圈,飞也似的逃了出去。

    屋内又只剩横疏影与蚕娘默然相对,片刻蚕娘嘻嘻一笑,走到榻边,双手撑着榻缘向后一跃,跳上绣榻的同时也踢掉了软绸便鞋,舒服地裹着锦被滚了两圈。她身子委实太过娇小,长榻被她一衬,倒像是条小沙船。

    “啊,还是皇后的屋里舒服呀!好大的床唷……”

    她滚着被子呻吟半天,见横疏影仍站在原处、双手抱胸,周身充满警戒,抬头笑道:“我把那小子支开啦,你有话同我说吧?”

    横疏影身姿不变,淡然道:“蚕娘把雪艳青送到我房里,想必已看过暗格里的物事。”

    蚕娘道:“也没这么精细。只是你这屋里时有黑影来去,蚕娘才留上了心。黑衣夜行必是贼呀!你是耿小子的心头肉,我也得帮忙照看不是?不过,你既然向他坦白了,足见其诚,我本有些恼你的,现下原谅你啦!”

    横疏影凝着她,轻道:“对不起,前辈。我全心全意信赖他,可我信不过你。”

    蚕娘不以为意,笑道:“但这事你偏偏不能同他商量,想来想去,也只能找你信不过、可他信得过的蚕娘啦,是不?”

    横疏影俏脸一沉,双臂环着傲人的酥盈乳瓜,片刻忽道:“前辈……见过他在风火连环坞被妖刀附身,是么?”

    “是持刀之时便即失神,”蚕娘纠正她。“未必是什么妖刀附身。”

    “附身也好、失神也罢,总之就是被人控制了心志,不能自己。“刀尸”云云,指的就是这种乱神失心之症。”

    “这是你要同我商量之事?”

    “嗯。”横疏影松开双臂,白皙的手掌自乳下抽出,掌心里翻出一团物事:

    “这就是控制刀尸的东西,姑射中人称之为“号刀令”。古木鸢命我用这个,来控制耿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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