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海中伫着一条身影,披头散发,衣衫条条碎碎,赤色的手臂肌肉自破孔中撑裂而出,宛若铁汁炮红,在焰火下看来倍显魁梧。衬与满地散落的尸块,简直是从炼狱中走出来的阎魔大王。

    男人手里握了柄似刀非刀、似斧非斧的巨刃,握柄长如斩马刀,径圆粗逾铜棍,刀末是一枚豪迈的圆环;刀锷到刀背的形状则呈尖梭状,本也是极大,然而与炽红一片的斧形巨刃比将起来,就显得小巫见大巫。

    那烧红斧刃所经处,便即燃起烈焰,树木廊柱固然如此,屋瓦砖石也不例外。散落的肢体切面焦黑如炙,显然是切断的瞬间就封了口,鲜血与滚烫的刃面一触即化成血雾,连溅都溅不出来。

    地上时见眦目欲裂的头颅,死前的惊恐全封凝在失去生命的一瞬。耿照一见巨刃的模样,登时联想到姊姊曾与他说过的、雷奋开在啸扬堡遭遇的妖刀离垢,冷不防额际隐刺,头痛忽然复发!

    “好……好痛……好痛!”

    他倒地乱滚,双手抱头,活虾般弹腰拱背,宛若发狂。弦子从未见他如此,饶是她远较常人冷静,但奋力挣扎的耿照破坏力惊人,挥臂蹬腿的,完全无法近身;好不容易滚到院墙边,发疯似地朝白墙连蹬七八下,末了“哗啦”一响踹倒半堵墙,粉灰碎瓦溅了一身,终于伏地不动,背心剧烈抽动。

    弦子替他拍开背尘,扶腋而起。

    “你怎么了?”

    “好……好痛!”耿照疼得涕泗横流,胀红头脸、额颈迸出青筋,闭着眼咻咻吐气:“你没……你没听见么?”

    弦子蹙眉。“听见什么?”

    “好吵……”他勉强提气,颤着黝黑粗壮的臂膀掩耳,面露痛苦之色。“好……好吵的声音……到处都是……好响、好刺耳……像鸟笛似的……哈、哈、哈、哈……头……好痛!那声响弄得……弄得我头好痛!”

    仿佛呼应他的说法,那手持离垢妖刀的男人忽然回头,欲迸红光的双目朝两人藏身处射来!弦子拉他闪入月门,那人低咆几声,长身跃起,持刀追逐几名从屋中奔逃而出的赤炼堂弟子去了。

    对于眼前的情况弦子毫无头绪,但她长于潜行狙杀,本能知道现在必须先离开这里。“我们先离开,”她扶他起身。“你还能走么?”这点至关重要,直接影响到撤离的路线。

    “可……可以。但是……妖刀……不能不管……”

    弦子没搭理他。“不能不管”只是一种态度,就像挑剔别人时啧啧两声、一径摇头:“你这样不行啊!”不行又怎的?还不就这样?如果耿照说“一定要管”,那情况可能就不一样了。弦子根据自己的判断做了解释。

    雷亭晚、雷冥杳之院沿突出的山岩而建,算是风火连环坞的高处,手持烈焰妖刀之人由下方水陆寨门杀上来,山下已是一片火海,目测难见何处有路。

    弦子扶着他欲回雷亭晚的地室,转身却见一人掠来,一身劲装灰眉烈发,面孔虽熏满黑烟,鹰隼一般的锐目仍教人难以迎视,正是赤炼堂大太保,“天行万乘”雷奋开!

    他面色一沉,怒指二人:“你们怎会在此!”见耿照神色委顿、弦子闭口不语,更觉有异,大踏步向前:“你们--”寒光一掠,灵蛇古剑以绝难想象的速度,直取他的咽喉!

    耿照左臂搭在弦子肩上,全身的重量倚着她,灵蛇古剑佩在她的薄腰之后,长度又较寻常青钢剑更甚,别说直刃伤人,拔刀都有困难。

    雷奋开江湖混老,正是吃定了这一点,才敢大步进取。

    他心细如发,出手如狮子搏兔,罕有轻敌,然而弦子这路逆手拔刀乃黑岛绝学,加上她心无旁骛,所下苦功已逾十年,得手的目标中不乏武功高绝的成名人物,连雷奋开也差点着了道儿,刀刃着体的瞬间硬生生挪开寸许,喉底被挑飞一滴血珠!

    “好刀!”

    他怒极反笑,双掌一错,谁知鼻下寒光骤闪,招式既老的灵蛇古剑竟扎入胸口!

    弦子四岁进潜行都,六岁被漱玉节选中栽培,除“逆手刀法”,宗主还教了她这路“穿心剑式”。潜行都是执行秘密工作的探子,最高的境界是来无影去无踪,格斗非是任务的重心,万不得已与人动手,则以“速杀”为要,三招不取便即退走。

    --带不回情报的探子一点用也没有。

    故“三招”是潜行都武艺训练的重点,三招内不能杀敌,就算保住性命也可能导致任务失败。敌人强弱、己身的胜负俱都无关紧要,哪怕再一招就能取胜,无灭口之必要的对象,能浪费的上限就是三招。

    对她们而言,“寻隙”与“疾退”远比应对拆解更重要,无论是绮鸳的飞燕双拐或阿纨的三叉剑,大体遵循此一原则。但漱玉节却在弦子身上做了个实验。

    “你的上限,是“一招”。你要练习在一招内杀死敌人。”

    “如果杀不死呢?”小弦子问。

    “任务就算失败。”宗主瞇着好看的眼眉,对着她淡淡一笑。“做得到吗?”

    “嗯。”

    弦子其实不太知道什么叫“失败”。她一遍又一遍练习着单调无聊的逆手刀与穿心剑,身心超越同龄少女的翩浮,把既是刀又是剑的单锋刃练到连宗主都不得不赞赏的境地。

    若非耿照横空出世,原本依漱玉节的构想,楚啸舟与弦子分别是对付岳宸风的两记杀着,一明一暗、一正一反,楚啸舟的“虹尊刀法”负责吸引岳贼的攻势,只消一瞬,弦子就有击杀他的机会!

    雷奋开的武功、见识,远远胜过眼前清冷的十七岁少女。于无数次战阵拼杀中练出的灵敏感应与求生本能,让他躲过了出其不意的逆手刀法,但无比刁钻的“穿心剑式”却偏离武功常理太远。

    弦子出师前,须以此招刺漱玉节的心口,木剑刺穿宗主层层衣裹,在雪白的奶脯上刺出一点殷红才算过关。“刺这里,懂吗?”在只有两个人的房间里,美丽雍容的少妇对小小女孩打开衣襟,解下滑软的绸面肚兜,袒露出白皙坚挺的傲人酥胸。

    仿佛担心她不能理解,宗主拉着她纤小的手掌,将指尖按在浑圆的乳峰上。

    小弦子自幼寡言,不爱哭也不怎么笑,对比那一见便知是美人胚子的精致小脸,小女孩似乎天生在情绪上有着莫名的缺陷,若非宗主对她青眼有加,负责管顾女孩儿们的嬷嬷早把她刷了下去。不能主动合群,对潜行都卫而言是重大缺陷,可能会经常令同伴陷入险境而不自知。

    弦子像是坏掉的囝仔娃娃,不问问题,也不太答话。能懂的她就是能懂,不能懂的就是不懂。学会“问问题”,那已是她长大之后的事。

    但即使对小弦子来说,宗主的胴体也太令她惊异了。九岁的小女孩无法理解,为何宗主的身体跟自己的会有这么大的差异,罕有地开口问:“这是干什么用的?”手指恋恋不舍地按了按柔软又富弹性的酥滑雪肉,心儿怦怦跳。

    宗主笑起来。“奶娃儿呀!”少妇愉快地说:“将来你生了娃儿,就用这个哺食你的女儿。”

    我……我也会有么?

    小女孩惊奇地睁大眼睛,俏美的小脸红扑扑的。她并不常做出这样的表情。

    宗主咬唇吃吃笑着,美眸里掠过一抹恶作剧似的狡狯光芒。“要不吃吃看?”

    弦子一阵脸红心跳,觉得烘热得仿佛要晕过去,考虑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漱玉节敞开衣襟,裸着半身坐在莲墩绣凳上,怪有趣地看着小女孩搬来另一张绣墩、轻手轻脚地爬了上去,按着宗主柔腻的缎裙膝头向前倾,凉滑细小的嘴唇印上了浑圆的乳峰。

    她并没有喝母乳的记忆,不知要含住那枚勃挺如红梅的酥嫩蒂儿才能吮出乳水。

    小弦子闭着眼睛不敢乱动,认真贴着乳肌,记住唇瓣上奇妙的触感。宗主身上的温热甜香令她莫名觉得安心。

    少妇伸臂将她揽入怀里,小脸埋进了雪沟。“将来等你能生孩子了,也会有这么漂亮的奶脯的。明不明白?”女孩红着脸点头。当然宗主也有说不准的时候,等弦子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那双胸脯却是小巧玲珑,浑不似宗主的肥硕饱满,只有坚挺姣好的乳形有几分相似。

    此后她一听“生孩子”三字,便忆起那个花厅独处的午后,忍不住脸红。潜行都的同伴觉得这人简直怪得没边了,连这方面的癖性都怪。

    从那天起,弦子天天练习击刺,风雨无阻,终在十五岁上有此造诣,是自有“穿心剑式”以来、绝无仅有的天才--但或许对应她下的苦功并不能算是。

    胸口痛感激生的剎那间,雷奋开悔恨顿生,但“天行万乘”一向予人悔恨多过自己,左掌一记“万乘西川”轰出,“砰”的一声巨响,少女却未如料想的化为血糜酾天。

    耿照硬接下大太保赖以成名的六合铁掌,不足五成之力仍轰得他登登倒退几步,呕出一口瘀血;余劲所及,耿照的左手姆、食二指一滑,在灵蛇古剑的棱脊上擦出血痕。

    雷奋开的五成掌劲可不是心慈。

    普天之下,但凭四式掌法威震宇内、人皆称绝者,只“铁掌扫六合”一门。六合也者,天地四方也。虽说“一力降十会”,铁掌扫六合却不只是一味追求力量的粗鲁武学,简单的四式掌法亦能生出无穷变化,左式“万乘西川”并右式“风卷东溟”,即能合成第五式“东拒西敌?撼地双擘”。白日耿照便是在这招下吃了大亏。

    雷奋开右掌将出,见耿照指尖带血,突然醒悟:“是他阻了小花娘之剑!”掌力一偏,打得青砖粉碎、砾石溃溅,冷哼道:“典卫大人现身于此,莫非也是追踪妖刀而来?”

    弦子的剑刺入雷奋开衣内,便被耿照捏住剑脊,难再进分许,知道他无意与雷奋开对敌,也不理碎砖喷溅头脸,灵蛇古剑横在耿照身前,双目盯紧雷奋开。

    正面对敌、甚至护卫他人非她所擅,少女沉静的外表下,其实正拼命汲取可用的经验。

    耿照五内剧涌,外力侵袭,碧火功自生反应,超越意念抑制,被掏虚了的身子在内力运转下飞快复苏,反较前度恢复更快。他调匀气息,夜入风火连环坞的理由不便实告,正要顺着话头,蓦地一凛:

    “大太保!你说……还有谁追踪妖刀而来?这妖刀又是谁引来的?”

    雷奋开冷笑。“他妈的!你来问我,我问谁去?你们不是一道的?”瞥见耿照背后长匣,锐目一凛,突然纵身上前。

    弦子出剑疾刺,这回雷奋开已有准备,单锋贴着身侧掠空。雷奋开“铿!”一弹剑脊,弦子半身酸麻,几握不住灵蛇古剑,只能勉强站立不倒,但也仅此而已。

    顷刻交睫,雷奋开与耿照各出一臂,啪啪啪地换过五六招,一个铁掌沉雄、一个鬼手精妙,竟斗了个旗鼓相当。

    雷奋开又赞一臂,耿照另一手架在弦子肩上,难以施展,以一敌二苦苦支撑,陡被摘掉了胸前系结。雷奋开一抄系绳,将他震退几步,长匣往地上一拄;劲力所及,匣炼扣锁一齐爆开,露出其中的“映日朱阳”。

    映日朱阳乍看是柄长剑,其实剑身呈狭长的锥状,布满皲裂细纹,雷奋开纵使白天不在校场,一看也知是什么剑。

    “典卫大人,你来做贼啊!”他皮笑肉不笑地嘿嘿几声,忽又皱眉:“奇怪,映日朱阳的剑首我记得有颗宝珠,其色如血……怎地不见了?熏得这么黑又是怎么一回事?”

    耿照心想:“是了,当年三府竞锋大会上,他是亲眼看过这把剑的。”

    喀啦一声,雷奋开随手扔出剑匣,目光炯炯直视。“典卫大人,今夜之事我可不过问,不过那持刀之人,烦你为我挡一阵。待我召回儿郎们,便能将那厮擒下,则妖刀之谜、背后首脑等,皆可大白!”

    血河荡夜风极大,风助火势,离垢的刀尸来得快疾,待雷奋开闻讯而出,山下校场、大堂、码头各处弟子不是被斩杀一空、葬身火海,就是早早逃开。雷奋开长年不在连环坞,此地帮众纪律废弛,急乱之中几度试图纠集残余帮众灭火、阻击入侵的外敌,效用却极其有限。

    他取出“指纵鹰”的专用炮号施放,在火风咆哮中难以辨悉。这支雷家的私兵纪律如铁、层级分明,为牢牢抓紧权力,雷奋开设计了一套繁复的指挥方式,若无印信召唤,就算亲人在眼前生生被杀,“指纵鹰”也绝不稍动,何况总坛起火?

    此地对雷奋开等老一辈的赤炼堂之人别具意义,无法坐视它尽毁。眼看火势即将烧上半山腰来,雷奋开终于决定放弃坐镇现场,亲自传唤“指纵鹰”来支持,以保住总坛。

    耿照自无须为赤炼堂犯险,但雷奋开“使真相大白”的说法动摇了他,况且那句“你们不是一道来的”也令耿照十分在意。还有什么他认识的人也在这里,蹚入了这趟浑水?

    雷奋开看透他的心思,一指对面的月牙突出部。“我的信使驻扎在那里,我传了号令就回,绝不超过半刻。”耿照一使眼色,弦子剑指前敌,缓慢而轻巧地移至木匣畔,俯身拾起乌残的映日朱阳剑。

    雷奋开看也不看,冲耿照一拱手。“典卫大人,有劳了。请!”

    耿照定定看着他。“比之妖刀,我不会比较喜欢赤炼堂。你信我?”

    “我说过,我很佩服你。你会做你认为对的事,这一点,我信你或许更甚“自己人”。”襟袂猎猎,初老的大太保身影一晃,声音已自沿山抬头处传来:“……况且你若去得晚了,只怕见不到相好的最后一面!说到了武艺,你信不信她?”

    耿照忽然惊醒,来不及召唤弦子,发足往烈火中心狂奔而去!

    不过眨眼工夫,手持离垢的赤红男子便杀净了一院人丁,踩着尸骸舞刀咆哮,所经处无不烈焰滚滚,宛若炼狱。耿照跑着跑着,迎面一群赤炼堂弟子争先恐后涌出月门,但听后方一人嘶吼:“给……都给老子让开!”人潮自底部骚动起来,不住飞起断首残肢,无奈众人俱都吓破了胆,没命奔逃,谁也没空回头望一望,让出道来。

    耿照认出那人的声音,神术连刀带鞘一指,气神如一,凝于鞘尖,大喝:

    “让开!”碧火神功之至,奔来的赤炼堂弟子猛然抬头,眼里哪有什么身穿武弁袍服的少年?顿觉一柄柱头般的骇人巨刃直挺挺地架在前方,寒气直欲透体,忙不迭地向两旁分开,犹如潮水分流,露出被挡在后队的雷腾冲来。

    六太保双臂包得米肠也似,但一身霸道的横练仍在,兀自抬腿踢人,欲清出一条便路,当者无不碎首糜躯,死伤枕藉。前队两分,雷腾冲只觉锋霜逼面,巨刀的刃缘仿佛从他额头“飕!”一声剖至裆间,锐痛乍现倏隐……回神不见什么逼人巨刃,耿照持刀而来,一把揪起他的襟口:

    “你是赤炼堂的太保,当此大难,却要往哪里去?跟我来!”

    雷腾冲哇哇大叫:“雷奋开自己开溜了,却要老子去送死!”

    耿照也没指望他帮忙阻截妖刀,但放此人不管,徒增伤亡而已,不由分说拖他进院里,甩脱刀鞘向前冲,“铿!”架住红发刀者的巨大斧刃,朝身后数名吓瘫了的赤炼堂弟子喝道:“快走!”那几人如梦初醒,谢都来不及说,连滚带爬逃出院门。

    刀者仰天怒咆,压得他单膝跪地,赤红的斧刃将神术刀背压入耿照肩窝。耿照握紧刀柄,鼓起全力向上弹,扛担似的把斧刃顶飞出去!红发刀者连人带刀撞塌半堵火墙,旋被埋入狂舞的火舌。

    (好……好烫!)

    耿照肩上衣衫焦脆一片,一拂便裂作黑蛾散飞,肌肤似被烈火烤过,又红又肿。他正低头检视神术宝刀,忽听泼啦一响、烟窜雾塌,那持刀汉子竟从火里撑起身子,没事人儿似的站了起来,尽管面上焦黑如锅底,一双赤红的血眼却亮得怕人,嘴角微微一动。

    (他在……笑?)

    一晃眼火星飞卷,炽风扑面,耿照举刀齐眉,“铿!”迸雷掣电,堪堪接下火刀一击!还来不及变招,红发刀者拧腰旋臂,舞刀如抡斧,惊人的膂力挟着难以言喻的飞速,斩落同一部位!

    耿照两臂酸麻,胸中气血翻涌。他天生怪力,动作又是奇快,佐以天下间回气拔尖儿的内家至宝碧火神功,一向无往而不利;然而适才在小楼中虚耗至甚,至今尚未全复,两人以力斗力,耿照竟是小退了一步。

    耳蜗深处那奇异的、无比尖锐的振刺鸣动又起,耿照忽觉躁烈,眼中迸出赤红精芒,不顾已身之不利,悍然回击!两人在火海中咆哮舞刀,你一来、我一往的豪迈对击,全然无视火势延烧,宛若两头疯兽。

    什么拆解攻防俱无意义,两人全凭血气,以刀为爪、以刀为牙,血淋淋地碰撞撕咬,每一冲撞无不火星四溅,宛若熔岩喷发。盲目的互击不知持续了多久,在耿照感觉仿佛已天荒地老,又像霎眼惊神,毫不真实--

    而将他拉回现实中的,是突然其来的脱力。

    他双手一软,厚重的神术刀背被赤红的斧刃砍进肩里,“嘶--”的飘起一缕烧烟。耿照如遭火烙,牙关死死咬着一声痛吼,通红的颈额迸出青筋,左肩琵琶骨被烧红的神术一炙,冷汗直流,无力的双手差点连刀都握不住。

    红发刀者邪邪一笑,耿照忽觉此人眉眼甚是熟稔,却想不起是谁,斧刃已挟烈焰挥落!正闭目待死,蓦地背心猛被一扯,身子平平滑开丈余,一张平静无波的俏脸复现面前,却是弦子。

    猎物被夺,刀者怒不可遏,挥刀追来。弦子反手从角落拖出一具魁梧身躯,却是转身欲逃、不幸撞在弦子手里的雷六太保,雷腾冲双手不便,一照面就给她点了周身大穴,动弹不得。

    弦子将雷腾冲往离垢刀尸扔去,长腿一蹴,雷腾冲在半空中穴道解开,急得手足乱舞:“他妈的小贱人!坑杀老子--”语声未落,已被烈焰斧刃拦腰砍成两段。腰斩一时未死,落地后上半身不住弹跳,双手乱抓,惨嚎不绝于耳,庞大的下身径撞上了红发刀者。

    刀者怒极挥刀,斧刃旋起一片焰花,鲜血一触刀刃便化赭雾,雾焰间肢体此起彼落,也不知砍成了多少段,终不闻六太保的惨叫。弦子乘机搀着耿照退出月门,正要离开,谁知大批帮众又回涌上来,转眼塞断退路。

    耿照喘过气来,抬问:“怎地又回来了?”当先两人正是适才耿照自斧刃下救出的,不敢不答:“典……典卫大人!下……下边没路啦,都……都成一片火海了!”

    耿照想起雷奋开是往山上走的,沿山必有绕至对峰的道路,忙道:“往上走!大太保已唤“指纵鹰”来,强援将至,众人勿慌!”这几句以好不容易聚起的碧火真气送出,后队亦清晰可闻。众人稍稍镇定,争相行礼,推搪着往后山逃去。

    只一耽搁,红发刀尸又挥开血雾。耿照活动活动酸软的指掌,强抑双手剧颤,勉力提起了神术,刃上焦黑一片,残留着高温炙烧后的斑斓,见弦子擎出灵蛇古剑,举手制止:

    “他那把刀能生高热,直逼锻铁的鼓风炉,再好的精造锋刃一碰,十之八九要完蛋。你身上有没暗器?”弦子点头。

    “有三支蛇牙锥。”

    “在檐上找个好位置,发暗器取他要害。”耿照按她手背,低道:

    “我绊住他,你看准了再出手。不用急。”

    弦子忽反过凉滑的掌心,握住他的手掌,一双妙目定定投来,仿佛他脸上有张繁复的字谜。耿照微怔:“怎……怎么了?”

    弦子把握时间端详,片刻才摇摇头。“你刚才好怪,不像你,跟野兽一样。你们俩对打的时候样子好像。我没法靠近你。”她难得说了这么多带有情绪的字眼,而非平铺直叙,反不如平日流利,可见方才的景象在她看来,是何等的惊心。

    耿照闻言一惊,强笑道:“你傻啦?自然是我。”

    弦子又看几眼,点头道:“嗯,是你。”还刀入鞘,背着破烂剑盒纵上屋脊。耿照摸摸脸颊,心底一片冰凉。他头一回失却自我,是在不觉云上楼对战天裂附身的阿傻,那感觉像是心血上涌,回神时自己已躺在蛛形刀座上,差点被失神的阿傻斫成两段。

    据老胡描述,那日他简直神勇得要命,就算给吹成了“刀皇传人”,众人也未有多疑。他一直以为是琴魔魏无音“显灵”所致,后来在柳岸与沐云色交手、不自觉使出“通天剑指”,才发现情况竟无相通处,他开始怀疑起当日的惊人表现,到底和夺舍大法有无关连?

    再来便是对雷冥杳的失控之举。

    “野兽”这个字眼在今日以前,耿照从未想过会用在自己身上。他寡欲坚忍,自制远在同龄同侪之上;比起跑得快、跳得高、怪力无匹,从小到大他毋宁最以此事自豪。

    便在对战岳宸风这等强敌之际,他也没变成“野兽”……今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此刻,耿照感觉前所未有的惊恐彷徨,逼近的死神却不由继续沉溺。他运起一丝微弱内息,摩挲着脐里的化骊珠,珠子受到刺激陡地释放奇力,一霎盈满百骸!

    突然涌出的力量极不友善,谷爆经脉似的压挤、扩张着,令耿照极端痛苦。“化骊珠啊化骊珠,全靠你了!”化骊珠虽有遗弃宿主的记录,耿照别无选择。非常敌须以非常法抗之,红发刀者一刀劈落,神术悍然相迎,两人又斗在一处。

    脱离了失神的兽态,耿照完全不是刀尸的对手。膂力两人相差无几,耿照虽有奇力,唯恐催谷到顶将受反噬,仅以六成的力道接敌,被轰得频频倒退。

    比起怪力,离垢的高热更令人难以忍受。耿照注意到离垢已不再吐出焰火,斧刃呈现炽亮精白,那是锻铁炉中最高温的焰色,凡铁必熔,绝无侥幸。但离垢不仅没有失形,连硬度、锐利度都丝毫未减;反观神术从黑而红、再由通红转为炽亮,精淬的锋刃必然受损,卷口只是早晚的事。

    这怕也是刀尸出手无招的缘故,纯以最原始的速度与力量决胜。耿照想。

    滚刀、缠头等惯见的刀法路数,于离垢俱都无用。太接近高热斧刃,连刀尸也无法忍受--虽然持用这把刀本身就令人难以想象。

    耿照一步步退入洞门,发卷衣焦,苦苦忍受窒人的热浪,终于让红发刀者的背门对正屋脊。弦子不知匿于何处,第一支蛇牙锁骤然出手--

    破空声落,金绿色的暗芒正中红发刀者背门!他看也不看,刀斧径劈耿照,暗芒“铮!”弹开,落下一枚三寸来长、弯曲扁平的蛇形金锥,尖胆状的锋锐蛇首撞弯了口,铿然坠地。

    “弦子!”耿照差点被离垢砍中,狼狈避过夺命一刀,扬声提醒:

    “小心他身上有甲!”

    “飕!”

    第二道暗芒更快更疾,方位却略微上移,瞄的是颈后“大椎穴”!

    (会被闪过--)

    一剎间福至心灵,耿照忽明白弦子之意,少女的狙杀蓝图就这么生生浮现脑海,以心传心,无须言语。弦子不愧是漱玉节麾下最出色的暗棋,她最恐怖的非是武功身手,甚至不是超乎想象的坚毅韧性,而是临场的惊人创造力。

    后颈目标太小,在火场中瞄准不易,就算瞄得奇准,也容易被闪过。

    果然红发刀者听风辨位,脖颈一歪,蛇锥射落身前;便在此时,耿照已无声无息钻进臂围之间,一刀撩开他的胸腹衣衫!

    刀者惨嚎着后退,衣襟倏然两分,露出一件银灿灿的及胸两当连环甲,甲间的极细锁子炼环不敌神术,被一刀挑开,在胸口留下一条焦烂破碎的凄厉血痕。这一下主副易位,原本主杀的蛇锥变作诱敌,而扮演诱饵的耿照则趁机出手,若非神术锋刃已伤,为锁子甲所阻,破甲时拉出锯牙似的破烂口子,这刀直要贯穿下颚,当场分出生死。

    神术受损,又被烧得红亮,光耷黏着都能连皮带肉撕下一块,这一刀不啻斧锯加身,可惜招中血止,尽管入肉颇深,却难致命。刀尸仰天咆吼,抬腿踢飞半截带焰柱头,神力之下,石礟般轰碎了檐角,无论后头躲着什么,怕已化为齑粉。

    “弦子!”耿照眦目欲裂,救之不及。刀尸带着妖焰般的衅笑,得意抬望。

    第三道暗芒便于此时射到,越过耿照的肩头,直取刀者胸甲分裂、刀创焦糜的胸膛!

    弦子第二枚蛇锥甫一出手,立即转移阵地,连耿照都未料到,遑论刀尸。

    红发刀者再无余裕,千钧一发之际回刀当胸,忍受斧刃高热,失却连环甲保护的胸口顿时泛起大片水泡、眨眼间又熔作一片血红,最后干枯焦烂,犹如败革。如此牺牲换来巨大的斧刃遮护,蛇锥“黏”上刀板,倏地融烂如汁,金铁液流垂坠落地,嘶的掠起一缕白烟。

    最后一枚蛇锥失效,主副再度易位--红发刀者自创胸口躲过一劫,耿照乘势欺近,催谷余劲,刀尖对正那皮甲般的铜色腹肌一搠!化骊珠仿佛呼应宿主之决绝,大放光明,白芒透衣而出,耀眼生辉!

    (成功了!)

    眼看刀尸避无可避,神术突然一阻,刀尖距虬劲的铜色肌肉尚有分许,仿佛刺中一面无形气盾,难进分许。刀者腹间绽出刺眼红光,周遭气流如遭火焚,任凭耿照如何使力,竟吸不进丝毫气息,所剩不多的体力内力如风流失。他咬紧牙关一推刀头,硬将神术搠入!

    红光的源头正嵌在刀者脐内,便如化骊珠之于耿照。

    赤发如焰的离垢刀尸尽吸红光,仰天虎吼,滚热的震波如涟漪般四向扩散,震得神术刀身冒火,亮起一片龟裂细纹,铿然爆碎,耿照连人带刀一齐弹开!

    红光贯体,刀者如有神助,内力源源不绝,足尖一点,径扑向耿照!

    耿照浑身脱力,半空难施拳脚,而弦子跃下墙头,仍有两丈之遥,拔剑不及,只得将背后剑盒掷出。半毁的木盒撞碎在离垢上,破片付之一炬,耿照抄起黑黝黝的“映日朱阳”挡刀,虎口迸血,人剑合一地滚飞出去。

    危急之际,一抹火红衣影掠进月门,兵刃撩起金芒,“铿!”架住离垢,红衣红裳、红颜红剑,映得耿照满眼彤艳,仿佛置身梦中,喃喃道:“二……二掌院?”

    来人身段修长,红裳绷出一抹玲珑紧致、充满劲力与美感的曼妙曲线,手中的重剑“昆吾”无惧离垢炎酷,连相持的力道也丝毫不让,正是水月停轩二掌院、“万里枫江”染红霞!

    刀尸一见是她,锅底似的黑脸忽露迷惘,迟疑之间,染红霞运劲将他震开,抽身疾退,与弦子各胁一臂,拉着耿照退出大院;足尖连点,穿一门便阖一门,弦子心领神会,信手拉上横闩,直过五重院门才停下。

    “染……你怎会在这里?”耿照忍不住问。

    染红霞被蒸出一身香汗,鬓边柔丝烘卷,湿漉漉的发梢黏着玉靥口唇,衬与红彤彤的面颊,柔媚中更显英气。千头万绪,她一下不知怎么回答,顺口问:“你们呢?怎么会在……”瞥见耿照手里的黑剑,顿时明了,灵黠地一笑:

    “典卫大人,你来做贼呀!”

    耿照面上一红,挠头讷讷傻笑。

    以二掌院之磊落正直,必恨宵小,谁知她居然抿嘴莞尔,似见弟弟做了什么傻事的小姊姊,既想板着俏脸教训他一顿,又忍不住觉得好笑。耿照松了口气,担心被她看低了,绞尽脑汁想辩白,转念一想:“我是做贼,有甚好说的?”不觉气馁。叹了口气道:

    “你呢?怎会在这里?”

    “我追着一个人来的。”

    她从袖里取出一片破烂锦布,似是半幅撕裂的袍角横襕。“师姐安排崔公子住在客舱里,我巡夜时发现一条人影鬼鬼祟祟离了船上岸,片刻便不见踪影,而只有崔公子的房门是开的,房内没半个人。

    “我拿了佩剑,一路循迹追到血河荡,这片布就是沿途的线索之一。抵达时连环坞已是一片火海,持妖刀之人衣衫虽烧得破破烂烂,与这块锦还是凑得上的。”

    耿照错愕至极。“你是说……”

    “我也不知该怎么解释。”染红霞俏脸凝重。“手持离垢妖刀之人,便是崔滟月崔公子。”

    她赶到之时,风火连环坞烈焰冲天,寨楼烧得半坍,更无一人能放警钟。水月停轩与赤炼堂毕竟是盟友,无法坐视,恰遇大太保雷奋开与刀尸交手,两人连手鏖战片刻,终于确定是崔滟月。

    但不管她如何叫唤,都无法“唤醒”崔滟月。

    雷奋开虽有与妖刀离垢放对的经验,但何负嵎还有几分活尸的味道,崔家公子绝对是培养完全的成体了,不止身手敏捷、气力宏健,更不惧离垢本身的炽热,与当日扯线傀儡般的何堡主直是不可同日而语。

    雷奋开的铁掌近不了身,遑论对招拆解。他隔空发劲欲取其命,但崔滟月周围气流沸滚,离垢更是化气如蒸,劈空掌力无施藉处,威力不免大打折扣。以雷奋开惊人的轻功,要走自是不难,却舍不下这片起始之地;如非染红霞横里杀出,几乎折在离垢底下。

    “我不明白。”染红霞蹙起柳眉,似觉诡秘太甚,忍不住摇头。“我师姊给崔公子号过脉,他的确是身无内功,也不像练过外门拳脚,怎……怎么一拿到那把刀,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仿佛又回到阴雨霏霏的断肠湖畔,与他一块儿目击妖刀万劫的那一日。

    但耿照并非全无头绪。

    “他……崔公子腰间曾放出红光,”他下意识地手掩腹间,似乎担心化骊珠突然放光,被她看出蹊跷。“你有看到么?”

    染红霞点了点头。“好像有。那是什么?”

    耿照未直接回答,续道:“红光是外物所发。便是那物事,让崔公子有用不完的气力,不惧离垢的高热……甚或有其他异能也说不定。”举起手上的“映日朱阳”喃喃道:

    “我一直觉得这剑有什么不自然处,现在明白了。这黑黝黝的色泽并非是被火焰熏黑,而是它原本的颜色,造剑者为了掩饰这种殊异的材质,在剑身表面镀了一层银灿灿的钢色,也可能是银、锡,或易燃的白云岩一类,至火元之精释放热流,才使掩护消融褪去。”

    “这是什么材质?”染红霞问。

    “我不确定,色泽像玄铁,但重量不像。”耿照沉吟。“但合金内添加玄铁,的确是为了提高剑胎耐热的程度。世人皆以为玄铁赋兵坚利,实则不然,盖因提高淬火开锋的温度,兵器才愈坚利。使用这类合金,是为了耐热。”

    “……像离垢那样?”

    “正是!”耿照正色道:“映日朱阳以这样的材质铸造,正是为了使用装置在剑首的“火元之精”的力量;失去宝珠,剑就变得这般不起眼,难及原来之万一,而那枚火元之精此刻就嵌在崔公子的腹中。除此之外,我不知该如何解释。”

    染红霞仍然无法置信。“珠玉金石嵌入人体,能有那样的力量么?”

    当然能够,就像化骊珠这样,耿照心想。但他无法就这样说出口。

    崔滟月对如何使用“火元之精”的力量,显是受过训练的,与他时灵时不灵的窘境不可同日而语。化骊珠与火元之精质性不同,不能一概而论,但化骊珠奇力若能仿效内息、甚至当作内力来使,世上未必没有另一枚珠子,入体能产生近似的效果。

    到底崔公子是个居心叵测的阴谋家,抑或给刀和嵌入宝珠的另有其人?

    --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

    院墙另一头,隐然传来咆哮与破坏的声响。木制的门扇原本就挡不住恐怖的离垢妖刀。

    三人起身欲走,又见方才那群赤炼堂弟子回头,耿照扬声道:“你们怎么又回来了?”当先那人苦着脸道:“典卫大人!小人们到了十太保院里,已无路往后山去,只好折回。”人群里果然见得十来位衣衫单薄、披发跣足的婢女,显都是雷冥杳院里的,被吵闹声惊醒,匆匆忙忙逃出。

    雷冥杳随身的两名侍女,使双剑的祈晴、使双刀的祝雨也赫在其中。耿照问她二人:“可见得十太保的踪影?”

    祈晴面色惨白,难掩仓皇,勉强镇定回答:“没……没见十爷。”

    “楼子里也没有?”耿照追问。

    祈晴、祝雨对望一眼,均觉奇怪,仍不敢不答。

    “楼……楼子里没有,婢子们找过了的。”其实在她们心里,都当雷冥杳与八爷逍遥去了。以雷亭晚出入之频,院里的丫头都有不小心撞破好事的尴尬经验,十爷不在意便罢,性子一来,杀人也不是新鲜事。日子一长,个个练就了不闻不问的本领,却不知这位典卫大人何以一意追问。

    耿照问不出端倪,转头对为首的那名赤炼堂弟子道:“我与大太保相约,我在此挡住妖刀,他去唤“指纵鹰”前来支援。我见他往山后行去,料想应有出路。怎么不对么?”众人忙不迭叫苦。

    那人道:“大人有所不知,大太保轻功超卓,他老人家在两山夹岸最狭处拉了铁链,管叫“凌天渡”,施展轻功踏着铁链便能渡河,却只有大太保走得,小人们走不得。他老人家说的“山上”,约莫便是指这条通路。”后队有人气愤不过,大骂:

    “都听这小王八蛋胡扯,没的坑害老子性命!”倒有十数人跟着起哄。

    队前那人转头怒骂道:“谁再说这等浑话,老子与他拼命!别个不说,咱们兄弟几个的性命都是大人救的。真到生死关头,帮里有几个头面人物在?刘七,你们六爷呢?”身边几人大声附和,后列渐次无声。

    那人扯下身上绣有风火号记的短褐,往地上一扔,冲耿照抱拳长揖:“小人牛金川,一介泼皮,混在赤炼堂里转些米粮,喂饱一家老小。虽然没读过书,也知道一丁点做人的道理,这儿我是不待啦,大人教小人往哪儿去,小人便往哪去,决计没句多的。”

    诸人面面相觑,一阵裂帛声此起彼落,十个里倒有六七人扯下绣牌,露出“老子豁出去了”的表情。耿照拍拍牛金川的肩头,笑道:“我让你好好活着。你一家老小还指望你。”灵机一动,对弦子道:

    “你带他们去密道,打开铁门让他们逃生。”

    弦子从不拒绝。但她并不愚笨,知他留下是为了挡妖刀,清冷的小脸露出倔强之色。

    “我跟你一道。”

    “不行!”耿照见她蹙眉的模样,不觉放软了口气,微笑道:

    “我答应你的事,是不是都有做到?”

    弦子本想点头,忽然明白他的意思,摇头道:“这次不一样。留下来会死。”

    耿照差点笑出来。不错嘛,你真是越来越机灵了。他凑近她耳畔:“弦子,我当你是好朋友,不哄你也不诓骗你。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决计不会死在这里。再吵下去谁也走不了,别浪费时间,你快开门去,回头来帮我。”

    弦子抬望他一眼,当机立断。“好!”转身奔离。

    耿照朗声道:“各位!八太保院中有条密道,直通下边码头,请诸位随那位弦子姑娘前去。万一铁锁打不开,须合众人之力破坏铁门;通道一开,请让女子先行。牛大哥,诸事拜托你啦!”牛金川躬身答应,率领众人离去。

    破门声越来越近,偌大院里只剩下两个人。染红霞擎出金剑,将碍事的剑鞘置于一旁,与耿照肩靠肩,摆出接敌的架势。“那位弦子姑娘……是你很亲近的人?”话一出口连自己都意外:生死交关,还在意这些旁枝末节做甚?

    但即使会死在这里,染红霞突然发现自己竟是如此在意。

    (就算要死,也想知道那姑娘是不是他的……)

    “是好朋友。”耿照全然不懂她的女儿心事,靠着伊人温暖的娇躯,顿觉心安,仿佛又回到湖边抗敌、黑夜奔车的当儿,像那样依赖着彼此,开口时心中毫无杂质,连语声都带着温暖的笑意:

    “她是很有趣的人。等过了这一关,我再介绍给你认识。说不定能做好朋友。”

    染红霞微微一怔,忍不住笑起来。“一言为定!”

    ◇◇◇

    江水流去,沙船缓缓靠岸。结实的船体只靠一名佝偻瘦小的老舵工便能操作,他熟练地降帆操舵、收缆下锚,让船泊在在一处芦苇丛生的小水荡里。由风火连环坞顺流而下,到这里用不着一刻,近到连雷老四都没想到要派个眼线四处走走,以防有人在眼皮子底下生事。

    如果是他就会。

    说是水荡,其实是水道支流里的一道浅湾,要将沙船驶过芦丛需要相当技巧,在水道上讨生活很辛苦,等闲不会有人干这种事。要是他们不小心驶进了这片泊湾,会发现芦苇丛中有个小小码头,码头边甚至有一幢结实的小渔屋,收拾得十分洁净,绝非是寻常舟子所为。

    老舵工坐在船舷边抖脚,一面抽着旱烟袋,嘶嘎的嗓音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这人不是什么大人物,在越浦四面的码头都能见到这般面孔,却不会刻意上前攀谈。雷亭晚非常喜欢这个角色。

    欸乃一声,一叶扁舟撑出芦丛,舟上之人放落长篙,轻轻跃上码头。小舟顺着一撑的余力破水徐行,“笃”的一声撞上沙船,像针鱼般跳动几下,水面水中才都复归平静。

    中年人五绺长须、青袍缓带,略显瘦削的俊脸带有风霜倦色,却自有一股逼人的风采。这样的一个人就算坐在闹市里测字算命、兜售字画,都无法令人忽视其存在,柳眉峻色、傲岸嵚崎,透着总领一方的威仪气度。

    “老舵工”不敢怠慢,一跃而下挺直背脊,整个人几乎高了一半儿,先前那种猥琐俚俗的市井气息忽然消失不见,纵使容貌未变,却仿佛成了一名翩翩佳公子,只差没取出一柄墨荷折扇来。

    “弟子参见恩师。恩师抵达越浦地头多日,弟子有失远迎,请恩师恕罪。”

    “亭晚,与为师客套什么?”中年文士手捋须须,微笑道:“你的易容术更加高明啦。这张脸我似在城中见过,是真有其人么?”

    “禀恩师,弟子谨记恩师教诲,时时将“工夫在诗外”放在心里,观察市井人物之形容,以图精进技艺。”

    这名“老舵工”正是雷亭晚所扮。十五年来,他经常与中年文士约在此处相见,少则三两月、多则半年一回,间隔从未拉得太久。但听二人对话,还以为这对师徒经年不见,要来上这么一大套的客气斯文。

    但今夜中年文士似没有闲聊的兴致,“唰!”摇开折扇,直接切入正题。

    “雷万凛的下落,你可查出了什么眉目?”

    “据说他躲在万梅庵,但我查遍了阿兰山附近,却找不到一处今名或旧名“万梅庵”的寺院。老四近日常到莲觉寺走动,兴许与此有关。”

    中年文士淡淡一笑。“不够。不是你做得不好,而是没有时间了。雷万凛是老狐狸,沉潜十年毫无动静,所图必定惊人。”雷亭晚皱眉:“师尊,近日江湖中又现妖刀,闹出若干事端,会不会是雷万凛……”

    文士挥扇打断他。

    “臆测无用,不过是盲人瞎马,虚掷光阴耳!雷老四呢?回风火连环坞了?”

    雷亭晚摇头。“还没。雷奋开回来了,老四约莫躲着他,这几天都难见人。”将白日耿照等大闹血河荡一事说了。“……那耿姓少年揭破“火元之精”的秘密,此后要寻回宝珠只怕更加不易。不过恩师尚请宽心,徒儿自当尽力。”

    文士笑意浅薄,眸光却异常精亮,宛若饥狼。“此事为师也有不是。钟允之事,是我太过大意,一时失手,才教他逃出生天,不想祸延如斯,徒生后患。此事与雷万凛那老东西的下落同列首要,应速办理。你潜伏赤炼堂多年,多所用心,须知“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若不能妥善收网,渔人无获,仍是一场徒劳。若需为师援手处,我便在越浦左近。”

    “弟子遵命。”

    “是了,七宝香车有问题否?”

    “恩师心血,弟子爱逾性命,不敢稍有所损。可恨那耿姓少年仗着一口宝刀,将几片水镜钢砍花了去,车轴处亦略有毁损……唉,总之是弟子不好。”

    “行了,我登船瞧瞧。”

    两人跃上甲板,中年文士负手持扇,正要钻进舱底,忽然鼻翼歙动:“不对!风里……风里似有焦炭的气味。奇也怪哉!”攀上桅杆远眺,一指远处:“是风火连环坞!赤炼堂起火了!”

    师徒俩脑海里同时掠过“火元之精”四字,雷亭晚却装作不知,只听文士匆匆指示:“你速回赤炼堂总坛!大乱之中最难伪装,所有可能关于雷万凛下落的线索,通通不能放过!七宝香车的修整作坊烧毁便罢,若有暴露机密之虞,须得一一“清理”干净!”

    “那恩师您……”

    文士淡淡一笑。

    “趁此良机,为师去会一个人。此事若成,说不定能逼出那头老狐狸。”语声未落,青色袍影已消失在芦苇丛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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