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七月盛夏。

    深夜,魏庄公社桃源生产大队许家。

    许问失眠了。

    狭小闷热的房间里,一家人咳嗽磨牙打鼾声,此起彼伏,让许问濒临崩溃。

    耳边传来窗外不停歇的蝉鸣蛙叫让她愈发烦躁难眠。

    她身上勉强称之为睡衣的棉质单衣单裤已经被汗水打湿,黏在身上十分难捱。

    许问向左边翻了个身侧躺着,手伸到背后拽了下黏在背上的衣服,闷潮的后背倒是松快了些,五官却得遭罪。

    这姿势就得跟七十多岁的奶奶面对面。

    奶奶是慢性气管炎,久病虽然没成良医,但是练就了粗喘咳嗽照睡不误的本事。

    奶奶大约嗓子里有痰,张着嘴巴大口喘息,炙热的呼吸伴着难闻的口臭朝许问扑面而来,迫使她再次翻身,改向右侧躺。脸对着妈妈的背。

    妈妈睡觉倒还好,最多磨磨牙说几句梦话,可妈妈右边的爸爸呼噜声抑扬顿挫让许问很崩溃。

    爸爸右边新加了一条布帘子,布帘子那面睡着哥哥嫂子。

    哥嫂新婚燕尔,在这张两米长三米宽睡了三代七口人的土炕上,想干点不能说的事也只能等到夜深人静。

    比如现在。

    许问近乎绝望地轻叹一声,怕哥嫂发现自己醒着三个人都尴尬,不敢再乱动,直挺挺地平躺望着偶然会掉土的茅草屋顶发呆到天蒙蒙亮。

    听到村里的鸡打鸣,许问就轻手轻脚爬了起来,简单地洗漱完,卷了身换洗衣服放进妈妈给她做的斜挎布包里往生产队走。

    在生产队犁地耕地播种甚至是拉磨都指着牲口,它们才是最重要的劳动力。不但有专门的牲口棚,平日里还安排了两个人专门饲养照顾它们。

    牲口棚在生产队队部的西南角,里面养着几头驴骡马牛以及几十只羊,农忙时按需分配使用。

    许问不是饲养员,她是高中生,暑假来赚工分得了个放羊的轻快工作。

    饲养员之一就是许问的二叔。

    二叔揉了揉眼睛掏出钥匙打开牲口棚上拴着的铁链,帮着许问一起把羊轰出来,打着呵欠含糊不清地问她:“问问,怎么这么早就去放羊?”

    “早上凉快,羊儿们吃的欢。等会日头上来它们吃饱了我也能跟着回来躲躲太阳。”许问从二叔手里接过赶羊的鞭子,跟着羊群往外走。

    二叔重新栓上牲口棚的门,点头,“这样挺好!你这闺女打小长得白净,比电影里那演员还好看!可不能晒黑了!得爱惜点儿。”

    许问笑笑没接话。其实她是晒不黑的那种,早起是为了去洗澡。

    最近她喜欢到一片荒野坟地里去放羊。

    这片坟地在桃源生产大队西南角两公里左右的位置,距离周边其他生产大队都挺远,属于三不管地带。

    许问能克服恐惧喜欢上这片坟地,就两个原因。

    一是坟地里长着各种各样的野草,羊们特别喜欢吃。这片荒野特别大,周围没庄稼没住户,她不时时刻刻盯着也不用怕羊儿们啃了庄稼或者糟蹋人家的菜园子。

    二是有一个位置相对隐秘的小池塘。她观察许久,这池塘大约是个废弃掉的池塘一直无人打理,里面没养鱼也没种莲藕,更难得的是池塘底没有扎人的水草。水很清澈,是个洗澡的好地方。

    许问把羊群赶进坟地就任它们自行活动觅食,自己哼着小曲走向土坡后边的池塘。

    许问脱光了衣服跳进池塘里,舒服的喟叹一声:真凉快!

    从头到脚洗干净之后,许问开始在不大的池塘里游来游去。

    游累了又一头扎进池塘里,练习憋气。

    每次快到极限,许问都有点兴奋,万一过去了还能回到四五十年后呢?!

    她本是一个名校刚毕业的留学生,才接到国内一家大公司的offer,回国入职的路上遇见空难坠入海中魂归七零成了许家老三。

    许家人是她在这百般绝望的处境里最大的温暖和支撑。

    用时下流行的话说她就是许家的团宠。

    奶奶姓宋。

    爸爸许秋石,妈妈朱美珍。

    许家四个兄弟姐妹名字也很好记,依次是望闻问切。

    许望是大姐,已经出嫁了。

    许闻是二哥,结婚还不到一年。

    许问下面还有个八岁的弟弟,叫许切。

    一家人都很好,对许问尤其好,就是穷。

    特别穷!

    穷到一家七口挤在两间破旧低矮的老旧青砖房里。

    一间充当堂屋灶屋加杂屋,一间用来睡觉。

    吃白面馒头都算是改善生活。

    气人的是,都魂穿这么久了她也没像小说里那样生出什么厉害的金手指,只能在这个不能打工不能赚钱的时代挣工分吃大锅饭。

    更难忍受的是没有网络没有手机电脑,也没有电视机电风扇,连电话都没有的生活。

    确切地说,桃源村都就还没通电。

    许问万分想念躺在床上吹着空调玩着手机刷短视频叫外卖一觉睡到自然醒的日子。

    想起睡觉这事,许问几近窒息还是不愿浮出水面。

    一宿一宿的失眠太折磨人。

    许问正在浮出水面和再坚持一会儿之间纠结,突然听见听扑通一声,没等她反应过来,身边就多了一个人,用力箍着她的腰强行往上方捞。

    许问脑子缺氧反应慢了一拍,等肩膀都浮出水面了,才尖叫一声,扬手重重抽了凭空出现的男人一巴掌,同时惊叫:“流氓!”

    路远征没想到水下的许问不着寸缕,倏地转过身背对许问,掌心还残留着温润丝滑的触感,让他没被打的半边脸也火辣辣得发热,一时间也顾不上解释,只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不管什么原因,他非礼了人家女同志是事实。

    许问重新落回水里,只露出脖子以上,捂着发烫的面颊,又羞又恼地瞪着凭空出现的男人。

    这男人背影看起来劲瘦,穿着蓝白相间的海魂衫,露出一截军绿色的裤子。

    他长得十分高大,快到许问胸口的水只能到他腰际。

    只是大清早,这男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在这放大半个月羊了还没看见过活人。

    这男人是鬼??

    许问后怕地吞咽了下口水,想起刚才他搭在腰上的手,很很暖,应当是人吧?

    人的话,那许问就不怕了。

    她双手环胸刚想开口质问男人,一旁水面上凭空出现一个人为小水花同时伴随着重物砸进水里的声音,她循声扭头。

    岸边站着一个一身泥污,鼓着腮帮子的小男孩,手里抓着块土坷垃用力往许问的方向扔,就是人太小没力气扔不远,只在岸边激起一片不大的水花。

    小男孩见许问看过来,气呼呼地掐着腰骂她:“坏女人!爸爸救你,你打他……我打你!”

    路远征听见男孩的话,想转身,转到一半想起没穿衣服的许问又连忙转回来,轻斥小男孩:“冬生,不许胡闹!”顿了下又对许问道,“抱歉,是我没教好孩子。”

    许问当然不能跟一个拼尽全力才把土坷垃扔过脚尖的孩子计较,也明白过来,大约这男人以为她这是溺水了才跳下来救她,并不是真流氓。

    人家救她,她还打了人家一巴掌。

    又羞又囧的许问这回是真想把自己溺死算了,这都什么事?

    她稍微平复了下复杂的心情,干巴巴地开口请求:“能不能先带暂时回避下,让我先把衣服穿上?”

    男人点点头,招呼了岸上名叫冬生的小男孩一起翻过小土坡消失在许问面前,自始至终背对她,也不许那个叫冬生的小男孩回头看。

    许问穿衣服时听见土坡那边的男人正在教育小男孩。

    “我带你来给爷爷奶奶上坟,你给我打滚滚一身泥!我带你来洗澡,你朝人家女同志扔土坷垃!你说你是不是皮痒?”

    小男孩大约挨了一下揍,哎呦了一声,委屈巴巴地辩驳:“谁让她打你了?再说你要不摸人家女同志,人家会打你吗?还骂你流氓。丢人!我要回去告诉连伯伯!”

    “你还敢顶嘴了?”男大约又揍了小男孩一下,训斥声中还夹杂着小男孩的喊疼声:“小兔崽子,你胆肥了是吧?你也看见了她头发飘在水面上一动不动,喊了声也没答应,我是不是得赶紧下去救人?我这最多算无心之失,你这叫明知故犯!就算你告状……”

    许问听到这里全然明白了男人突然出现以及“非礼”她的原因。

    气倒是不气了,只是难免羞囧。

    她咬唇犹豫了两秒,决定偷偷溜走。

    要不然见面说什么?谢谢?对不起?

    她打人是不对,但被人摸了换哪个女的都得急吧?

    不管怎样吃亏的都是她。

    说到底这就是一个误会。

    见面能说什么?总不能因为人家摸了她腰一下就让人家娶她以示负责。

    别说她不想,就是想,人家男人都有孩子了,她还能去破坏人家家庭不成?

    那她就成农夫与蛇的那条蛇了。

    许问仔细回想了下,确定两个人互相没看清楚对方的长相,才放心地把换下的衣服收拾进布包里,蹑手蹑脚矮着身子绕到池塘没坡的另一侧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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