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中年男人点点头,他知道鲍福记布庄下面还开了一家染坊,规模不是太大,是专门为从乡下织娘手里收购上来的白坯布上色,然后卖给一些城里的贫民和大户人家里下人做衣服所用,这种布一般只用最便宜的黑灰两种颜色染料,因而每次采购量不算小,成交额却不大。于是染料行掌柜干脆把这种零散的生意一并都交给自己女儿来打理,他本人从来不过问。



    送走家人后,琬儿片刻都不敢再耽搁,麻利脱下身上华丽的狐皮披风,随后换上一身粗布黑色旋袄,并在头上裹上一方厚厚纶巾,用以遮住整个脸面,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尽可能不让在路上碰到的熟人认出自己来。



    收拾利索后,琬儿挎起一个小花布包袱,那模样活脱脱就是乡下进城来走亲戚的村姑,随后她锁好染料行的大门,悄然汇入路上的行人中,低头向前急走了好大一段路,也没碰上去染料行抄家的公差,琬儿暗暗松一口气,稍想一下,正准备改道去往鲍福记布庄方向,突听得两个经过身边的路人说道:“大哥,你说府衙这新来的通判大人真的通禽语吗?”



    大哥漫不经心道:“这谁晓得,去看看不就清楚了吗?”



    看着两个路人渐渐远去的背影,琬儿心中不由一动,暗道:“对呀,光听那鸭味馆伙计传话,说那俩公差以造反罪将爷爷和他几个老友给抓了起来,对这中间的过程却一无所知,倒不如先去府衙公堂探个究竟,回头再到鲍福记布庄找鲍掌柜也能把这事前因后果说个清楚!”



    琬儿打定主意,当即掉头赶往新京府衙公堂。



    眼见公堂内外乌泱乌泱的人群,并且外面还不断有人加入进来,叶笃正明显感觉到不对劲,以往在贾贵升堂时,前来看热闹的人连现时的一成人数都没有,今天新通判第一次升堂,不知什么从什么地方一下冒出这么多人!随后他又发现不少看热闹的人,一边用眼睛盯着这边,一边在交头接耳,甚至还有用手指对着正堂上指指点点。



    叶笃正忍不住用眼角视线偷瞄了一眼坐在正堂上的陈晓木,这一瞄令他哭笑不得,原来这通判大人不知什么时候,又斜靠在官帽椅上睡着了,头上戴着的幞头乌纱帽都滑到眼上了,也毫无知觉。



    这下可让叶笃正难为死了,有心去把他叫醒,又怕他再不知好歹,当着众人的面训斥自己一顿,若任其在公堂上呼呼大睡,又恐传到上面,将来追究起来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正当叶笃正左右为难之时,公堂门口鸣冤鼓响了,咚,咚,敲得震耳欲聋,陈晓木在酣睡中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声吓了一跳,从官帽椅上一下站起来,惊讶道:“什么响声?”



    公堂下看热闹的众人闻听都忍不住笑成一片,叶笃正无奈苦笑道:“陈大人,这是有人来府衙击鼓鸣冤!”



    “哦!”陈晓木眨眨眼睛,连忙将头上的幞头帽扶正,又整理一下身上的官袍,这才对堂下的衙差吆喝道:“传告状之人上堂!”



    几个衙差闻听,马上挥动手中的水火棍,驱赶围在门口看热闹的人群,大声呼喝道:“让开,让开,别挡道,通判大人传那击鼓之人进来!”



    挤在门口看热闹的人群,随之轰然向两边拥去,很快就在中间闪出一条道来,这时一个头戴方巾乡绅帽,身着青色长袍,派头十足的中年胖子踱着方步顺着道慢悠悠走进公堂,在他身后还跟着一身穿黑色家丁服,头戴家丁帽,肩上背着一条沉甸甸麻布袋子家丁,再往后看,又见一身穿同样家丁服的家丁,手里拽着一衣着破旧却长得十分俊俏女子紧随在后边!



    人群里有认识这中年乡绅的,即刻转头对身边的人悄声道:“这黄启德今次又要告谁呀?”



    身边人冲着家丁手里拽着的那女子撅撅嘴,不屑道:“这黄缺德可不是浪得虚名,估计是因想占这姚寡妇便宜而不得,便生出什么缺德主意,将人家告上公堂!”



    说话间,黄启德已走到公堂正中,他并不下跪磕头,只是向陈晓木躬身拱手道:“通判大人,学生黄启德与家中下人,共同抓住一个窃粮女贼,特押送来交给官府处置!”



    黄启德话音刚落,后面的女子听到,急忙跪下磕头喊冤道:“官爷!民女并没有偷黄老爷家的粮食,求官爷为民女作主!”



    “哦!你没偷人家粮食,他为何告你?”陈晓木跟着追问道。



    “这……”女子脸色瞬间涨得通红,嘴唇轻轻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似有难言之隐。



    陈晓木细看眼前女子,见她身体单薄瘦弱,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便略作沉吟,转头问黄启德:“她是什么时间偷你家粮食的,偷了多少粮食?可有证人和赃物?”



    黄启德弯腰一拱手:“禀通判大人,赃物人证都有!”说完向旁边一闪身,身后的家丁立马上前将身上背着的麻布袋子往公堂上重重一放,随即跪下叩头道:“小人王闯叩见青天大老爷,求青天大老爷为小民作主!”



    “你又有何冤?”陈晓木奇道。



    王闯苦着脸指着身后那女子道:“青天大老爷,这贼婆娘是府里的厨娘,昨晚小人摊上在府里值夜,她到值房送饭的时候,不知从那里弄来一壶酒,还说是特意留给小人喝的,弄得小人当时心里美滋滋的,可那知,小人将这壶酒喝下肚后,便在值房里沉睡不醒,直到今天早上被人叫醒,说是夜间府里仓库被偷了一大袋粮食!”



    听到此处,陈晓木不禁疑惑道:“你是说此女子如此处心积虑设计,就为了偷一袋粮食吗?”



    没等家丁王闯回答,黄启德便在一旁抢过话头,说道:“通判大人,此事晚生可作证,这姚三娘是三天前经人介绍,来敝府厨房帮厨,没成想刚来第二天就找到我,要我借些粮食给她回家让家中人糊口,当时因她来敝府的时间太短,故而为稳妥起见,晚生没有答应。”



    陈晓木听完黄启德叙说,忍不住在心里大骂此人连一点人性都没有,这个弱女子能被逼到借粮地步,说明家中一点余粮都没有了,在这天寒地冻时节,再饿着肚子,想想这日子都难熬。



    看眼王闯放在公堂上那个作为物证的麻布口袋,陈晓木心里一动,问黄启德道:“黄员外,你和姚三娘两家是邻居吗?”



    黄启德语带不屑道:“通判大人,晚生虽说不才,可也不至于住进城北的贫民窟,又怎能和她家是邻居呢?”



    ‘‘嗯,这倒是我疏忽了。”陈晓木面带微笑道:“看来黄员外家是住在城里有钱人住的地方喽!”



    黄启德不无得意道:“禀大人,晚生在城内金水街开了一家名叫永昌行的票号。离那城北贫民窟南北相距足有十余里地!”



    陈晓木点点头,转脸问姚三娘:“黄员外告你偷他家的粮食,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说?”



    姚三娘没见过什么世面,此时整个人都吓傻了,只是一个劲朝陈晓木连连磕头,却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陈晓木心里有些急燥,有心想替这姚三娘开脱,可这姚三娘只是知道磕头,连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语都说不出来。这不是急人吗!”



    无奈之下,陈晓木只好放缓语气,和颜悦色安慰她道:“姚三娘,你别怕,有什么话,尽管实话实说就是了,在官府公堂上,一切有本官为你作主。”



    姚三娘像是没听见一样,还是在连连磕头,陈晓木叹了口气,说道:“姚三娘,你要听清本官问话,你家里现时还有什么人在家,还有,你丈夫呢?”



    姚三娘闻听,浑身一顿,抬头正准备回话。这时黄启德在旁抢先对陈晓木道:“唉,通判大人,说来这姚三娘的命也够苦的,她那短命鬼丈夫几个月前被朝廷征去当兵打仗,听说战死在蝉城那边,留下一个不足三岁的小孩,和一个瞎眼老娘让她养活!我也是听中间人介绍到此事,念其可怜才收留下她,谁知竟发生这等事,看来这好人是做不得了!”黄启德边说边摇头,一脸后悔不及的样子。



    听完黄启德叙说,陈晓木立刻从官帽椅上站起来,绕过面前公案桌,来到姚三娘面前,弯下腰,双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并吩咐身后站堂的衙差:“你们快去找把带有软垫的椅子过来,对这些为国征战的烈士家属疏于照顾,是我们官府严重失职行为!等会新京府衙里凡是有品级的官员,每人至少要掏出五百文钱来,交给姚三娘带回家里养家糊口!”



    陈晓木这一番操作,不仅让姚三娘受宠若惊,还以为自己活在梦里。连挤在门口看热闹的吃瓜群众都看蒙了,要知道这军户历来和乐户,丐户,伴当,世仆一样都是贱籍,是那些头上无片瓦,脚下无立锥之地的贱民,为生计所迫,才去加入行伍,拿命来换钱养活家人,所以只要这家是军户,都不好意思出门见人!



    可如今到新任的通判大人这里,军户们都要被他抬举到天上了,不但让其坐上带有软垫的椅子,并且还当堂宣布,今后凡是家里有人在军队里战死的,或者家中有正在服兵役的兵士家眷,上堂来打官司,不论其是原告还是被告,都不用对审案官员下跪,并且不允许随意对其动用刑罚!



    陈晓木这话一出口,下面看热闹的人顿时就像是炸了锅似的纷纷攘攘,有不服气忌妒的,也有高兴庆幸的,受到打击最重的其实是那些身上有功名,见官不跪的秀才那一类人,他们没想到自已十年寒窗苦读才换来高人一等的身份,如今还不如一个贱籍军户,心中的忿忿不平之气可想而知了!



    混在下面人群里微服私访的苏星然等人当即就傻了,就连作为专管军队事情的太尉诸葛成都小声抱怨道:“这简直是明目张胆僭越,他一个小小的六品地方官,竟敢擅自越过朝廷,颁布这么大的事情,这还有王法吗?”



    苏星然此时面沉如水,胸脯剧烈起伏着,看出来已是怒火中烧,卫文见状赶紧出来灭火,拍拍诸葛成的肩膀,对他笑眯眯小声道:“诸葛大人,有点城府好不好?别忘了咱们是微服私访,你这么嚷嚷,若是暴露了身份,肯定会另外生出事端的!”



    诸葛成想想也是,今天自己鼓动皇上来新京府衙主要是为洗脱新妻舅舅和舅母身上的罪名,可不能逞一时之快,而坏了自己的事情。



    此刻站在公堂上的黄启德,看着抖抖瑟瑟坐在带有软垫椅子上的姚三娘,肺都快气炸了,本来他是秀才身份,上公堂见官不用跪,可现今这个人人都看不起的贱籍军户居然还压了自己一头,心里这上下巨大落差,让他忍无可忍!



    故而黄启德对着陈晓木愤愤责问道:“通判大人,没想到我这历经十年寒窗苦读,才考取来的功名,现如今还不如一个贱籍军户,莫非通判大人不是读书人出身,而也是从这些贱籍里爬上来的,由此和她们惺惺相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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