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催梅开,昨夜间落了一地的雪,晨起时推开楹窗,只觉得外间白皑皑的一片。
自贵妃省亲回宫,无人作妖,宫中也就平静下来,但很快,后宫妃嫔才发现一件让人不敢深思的事——皇上只要进后宫就是颐和宫侍寝,似乎再也未传召过其余妃嫔。
这件事不止其余人发现了,顾晗也有所察觉,对于这种情况,顾晗是受益者,她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叶妃协理六宫,三五日的总要来颐和宫一趟,顾晗知晓这些时日去往含禧宫的妃嫔甚多,但叶妃半个字眼都没有和她提起,谈完宫中琐事,她就若无其事地离开,好似根本没有发现宫中近来有什么不对。
外间传来脚步声,玖思不停倒抽着冷气小跑进来,她赤手拿着两个黑不溜秋圆状的东西,忙忙放在案桌上,然后伸手去捏耳朵,她双手冻得通红。
顾晗无奈又好笑地看向她:
“你如今也不小了,怎么性子还是这般跳脱?”
前段时间,皇上赏了颐和宫一筐梨,顾晗对下面奴才向来不错,尤其是玖思和玖念,各赏了一盘做平日中享用。
谁知玖思不慎将一个梨弄进了水中,等她发现时,水盆中早就结了冰,冬日中梨是个好东西,玖思舍不得丢,愣是将梨砸出来吃了,梨冻得硬邦邦,顾晗只瞧一眼就觉得牙疼。
偏生玖思好似上了瘾,昨日瞧见落雪,她在雪下埋了两颗梨,冻了一日一夜,她这才挖出来。
玖思献宝似的对顾晗道:
“娘娘要不要尝一个?”
顾晗摇头拒绝:“冻梨太凉,你自己也顾着些身子。”
内殿燃了地龙,比外间暖和,顾晗对玖思在内殿偷闲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玖念进来时,没好气地瞪了一眼玖思,玖思忙忙心虚地转过身去。
见她回来,顾晗坐正,拧细眉问道:
“怎么样了?”
玖念忧心忡忡地摇头:“太后不曾要见人,奴婢去了一趟,也只和吴嬷嬷说了会话。”
顿了顿,玖念压低了声:
“瞧这样子,太后娘娘的身子并没有好转。”
越近年关,京城越落了几场雪,太后年迈,不经意吹了风就病倒了,病情来势汹汹,三五日时间,太后竟不得下床行走。
顾晗去了慈宁宫几趟,这后宫人纷纷效仿,太后就下令不许人去探望,顾晗也被包含在其中。
但太后病重,顾晗不可能坐视不理,她三日总要去一趟,平日中就派玖念跑一趟,对于她,太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能让她进殿坐坐,至于玖念就不得进殿内了。
距离上一次她去慈宁宫已有三日,顾晗今日本该亲自前去的,但上次太后就阻拦了她:
“你膝下有皇子和公主,你再有孝心,也该为她们多考虑一些。”
顾晗听得出太后是真心话,而且,安儿昨日就开始有些恹恹地,顾晗当真不敢冒险。
顾晗有些头疼地抚额。
晚间,陆煜来颐和宫时,顾晗敏锐地察觉到陆煜似比平时要沉默些许,她不明所以,试探地问了句:
“皇上心情不好,可是在劳忧太后的身体?”
陆煜似乎顿了下,才低低地应了声。
顾晗多看了皇上一眼,心中闪过一抹古怪,但很快,她又觉得自己想多了,太后病重,皇上担心也在情理之中。
生老病死,顾晗无法安慰,她只能说:
“臣妾会盯着太医院,嘱咐他们尽早治好太后的。”
除此之外,她对于太后的病情也没有其余作用了。
陆煜搂着她,埋在她脖颈间,很久不曾说话,他似乎近来很疲倦,眼底都有了片青黑,只靠着顾晗,很快竟然就睡着了。
顾晗喊了他几声,才察觉到不对劲,轻手轻脚地将他安置在软榻上,她抚了抚陆煜紧皱的眉眼,心中那抹狐疑越来越重。
不过很快顾晗就知晓了原因。
朝堂上又重提了选秀一事,借太后身体病情,道皇上子嗣空虚,催促皇上早日选秀,也替太后娘娘祈福。
这世道似乎总将子嗣血脉和福运联系在一起的。
小方子吞吞吐吐地将这个消息禀上来时,顾晗就不慎失手打碎了一个玉如意。
颐和宫满殿一惊,顾晗冷沉着脸,她轻垂眼睑:
“他们倒真是关心皇上的家事。”
宫人们不敢接话,在朝臣眼中,皇上的事就是国事,而且后宫选秀一事和他们息息相关,他们怎么可能不关心?
顾晗也清楚这一点,但朝臣催皇上选秀,就是在动她的利益,顾晗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
可顾晗也明白,朝堂中催着皇上选秀的声音空前一致,这件事根本由不得皇上推脱。
甚至,皇上也没有理由推脱。
延续皇室血脉,本就是皇上的责任。
皇上能够闷不做声地拖到如今,已经令顾晗不可思议了。
娆修容被魏嫔死状吓到,生了好大的一场病,等她修养好时,都快近年关了,她也发现了皇上少进后宫一事,她前往御前送汤水时也不曾见过皇上一面。
娆修容刚在和宫人吐糟贵妃霸占皇上,就听说了朝堂催皇上选秀一事,她纠结地皱了皱眉。
谁都不想要后宫进新人,这相当于将她们本就单薄的恩宠再细分给旁人。
可如今后宫皇上独宠贵妃,让一众妃嫔内心揣揣不安,她们对于选秀一事竟大都沉默,只要能打破如今宫中的局势,便是选秀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娆修容呐呐嘀咕道:
“皇上倒底在做什么啊。”
谁都不知道陆煜在想什么,顾晗也只见陆煜眉眼间的疲倦越发浓郁了些,这日,在陆煜闭眼将要睡着时,顾晗咬了咬唇,她低声心疼道:
“皇上就应了他们吧。”
陆煜倏地睁开眼,他垂眸一言不发地看向顾晗。
顾晗抬手抚着他的眉眼,咬声:“皇上许久都没有睡个好觉了。”
太后和朝堂两个担子压在他身上,甚至,顾晗觉得自己也是其中一个担子,他除开政务,还要担忧她的心情如何,分身乏术,短短时日,顾晗就觉得他消瘦了不少。
陆煜知道她在说什么,他握紧她的手,放在唇边碰了碰:
“不碍事,由他们说去。”
顾晗拦住了他,她依偎在陆煜怀中,低低地说:“臣妾知道皇上待臣妾好,有皇上这片心就够了。”
她当初会入宫选秀,是因她是侯府嫡女,有责任担起家族荣誉。
皇上同样如此,哪怕他是皇上也不可能随心所欲,他总要承担这个身份给他带来的重担。
况且,皇上再如此固执下去,恐怕民间很快就会传遍她是妖妃蛊惑圣心的谣言了,这是上位者惯用的手段,以世人的无知和庞然做手中的利刃。
毕竟人言可畏,活在世间,哪有半点不忌惮的可能。
陆煜沉声说:
“不够的。”
人心难测,他现在再如何欢喜她,也不可能保证日后会发生什么,他和她的身份也注定了二人间的不对等。
这些时日,陆煜也早看得明白,正是这种不对等才让顾晗待他一直迟疑不定——哪怕他能察觉得到她对他也是有欢喜的。
陆煜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
“你不要担心,交给朕就好。”
其实陆煜也心知肚明,这次选秀已然是箭在弦上,朝堂如今还不是他的一言堂,但哪怕是选秀,陆煜也不可能任由他们逼迫,什么都不做。
陆煜神情晦暗地眯了眯眼眸,他对顾晗道:
“再等等。”
他知道顾晗想要什么,而她想要的,都会慢慢有的。
顾晗茫然地抬头看他,知道陆煜早就有了决断,顾晗也不再说什么,她只需要静静地等待结果就是了。
但是,顾晗眼中不着痕迹地闪过一抹厌恶。
看似朝堂上下一心想让皇上选秀,但其中蹦跶得最欢的就是林氏和陈氏,他们当真以为他们族中女子只要进宫就能得盛宠吗?
顾晗唇角的讥讽一闪而过。
陆煜这一拖就是拖到了年关后,关于选秀一事早就越演越烈,甚至不知谁提了一句,皇后位置不得久久空悬。
顾晗出身荣阳侯府,本就大家出身,这句话一出,荣阳侯府再低调,也不可能什么都不作为。
翌日朝堂就提出立顾晗为后,但很快就被人反驳,理由无外乎是顾晗进宫时间尚短。
直到邯余六年二月初,选秀一事才真正地确定下来。
同年三月初,正式开始选秀。
顾晗对于这个结果早有预料,听到消息,情绪也不过尔尔,但同时,皇上降下两道圣旨,将朝堂和后宫砸得晕头转向。
第一道圣旨,封昭贵妃为皇贵妃,位同副后。
朝堂上一直叫嚣着顾晗进宫时间短,不得为后,陆煜不予反驳,朝臣都以为皇上默默妥协,谁知他会下了这么一道圣旨。
只要宫中一日无后,副后就是后宫之主,晨昏定省乃至规格待遇和皇后都相差无几。
第二道圣旨,封三皇子为储君。
这道圣旨一出,朝堂中立即起了无数反对之词,以陈氏最为激昂,陈氏乃大皇子外族,自不愿意接受这种结果。
但陆煜下旨有理有据,早立储君,可避日后兄弟阋墙。
他先封皇贵妃,三皇子也就位当嫡子,再封储君,基于立嫡立长之上,三皇子又是龙凤祥瑞,一番说辞下来让事不关己的朝臣都保持了沉默。
于此一事,众人也终于看出,哪怕选秀再入新人,也再难动摇贵妃的位置。
顾晗得到消息,立在原地久久不动,半晌,她低声轻喃:
“……原来皇上是在让我等今日。”
那日陆煜说再等等,顾晗其实并未多想,她只以为是皇上要拖到不能再拖的时候,所以,在选秀圣旨下来时,顾晗并没有什么太波动的情绪。
可谁知,皇上竟给了她这么大的惊喜?!
副后、储君,样样皆是她所想所求,自皇后去后,她盼望坐上那个位置,也一心想要家族荣誉长久不衰,她对皇上的确有欢喜,可她又觉得这些欢喜和权位、家族相比无足轻重。
当夜,顾晗在颐和宫外等着陆煜,陆煜刚下仪仗就见到她亭亭立在那里。
陆煜上前,不等人行礼,就将人扶起,眯眸道:
“很高兴?”
顾晗不作掩饰,她杏眸中似盛了盈盈星光,皆落在陆煜身上,她点头,半晌不知说什么,竟只“嗯”了一声。
陆煜觑着这样的顾晗,眼神有一刹很深。
他知晓顾晗会欢喜,他给她的都是她想要的且旁人给不了的。
皇后和储君的位置总有人要坐,他费心思将这些都给了顾晗,并不代表他是什么好人。
而是,他要顾晗心甘情愿地留在这深宫中陪他。
他既欢喜顾晗,就不会让她停留在原地,他要她也一步步朝他走来,哪怕是外物驱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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